一个中国村庄的又一年

数以百万计的农村村庄是中国人口所在的基本盘，这些区域发生的事情鲜少被记录。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活虽循环往复，每一帧却都标注着被时代渗透的痕迹。

2021年是疫情时代的第二年，我们曾发布《一个中国村庄的一年》，这是一个苏北村庄。如今，一年过去，我们用春节期间的所见所闻，零碎地记录这个村子又一年。

祝你：新年好。

一

苏北临近春节的那几天贼冷贼冷，每当夜幕降临，穿着白丝裤袜的月色更加衬托瘆人的寒气。腊月27日22点左右到家，母亲按旧例在电饭煲里提前熬好江豆粥，切好的土豆丝等着我们回家再炒，依旧准备手工煎饼，依旧不准备大葱，这可能是鲁南与苏北最大的区别。

但是我感觉妈妈是担心我第二天见人满口葱味不好。晚饭妈妈总喜欢清淡一下，这样疲惫的一天容易安眠。

二

我回到家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羊今年少了没有？母亲说已经连续两年家里的羊再也没有被偷过。此前在2019、2020两年，家里的羊被人偷走7只，心疼得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我倒不是心疼我的生物资产的损失，我要计提减值，我是担心母亲心情不好就喝酒，呼呼大睡羊再次被偷。年初，我听从有深厚农村工作经验的驻村书记、如今在民政局工作的四叔的话，在家前屋后和羊棚周围安装了4个摄像头。丢羊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我家养羊，纯属一次偶然的债务重组。别人拖欠我家的钱款，虽然对方没有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话，但是我妈那敏锐的眼睛发现对方大概率会破产，于是同意对方用羊抵债。也算是给羊群换了主人，相当于资本市场中的实控人变更。我家此后也的确收获了不少涨停板，当年的债务重组就物超所值，随着羊群的壮大，整个北猫村就我家一户养羊。垄断经营，放羊自由，羊价稳定，收益可观。

从我家养羊这件事，让我深刻体会到掌握生产型资源的重要性。拥有资产的资产，而非负债的资产。

如今的北猫村，一家攀比一家，过去安装摄像头的，大多是留守妇女与儿童的家庭。而如今，除了极个别人家，大多数家庭都安装摄像头。不仅如此，村里的主要道路也都安装了摄像头，这对于保护农民的财产大有裨益。

三

小麦1.48元一斤，玉米1.57元一斤，草莓15元一斤。因为需求量大，这几个月菊花涨价最多，高到26元一把，一把10枝，此前菊花的价格只有几元钱一把。

田野里大棚种植，冬黄瓜的整体收益最好，超过芹菜与西红柿。但比不上草莓，而草莓又比不上菊花。春节期间，北猫村CBD晒太阳拉呱广场，穿着睡衣的老妇女戏称白色的菊花为白银，黄色的菊花为黄金。种植菊花的农民可以赚到过去五年的钱。

以前我做审计的时候，若是分到IPO项目，往往是干一单吃三年；而如今北猫村的菊花，是干一月，吃五年，极为暴利。

四

我小的时候，土炮炸爆米花是5毛一次，而如今是3元一次。还是那个何姓的老人，如今74岁。春节期间每天收入好几百，现金、微信、支付宝支付都行。夜晚把远光灯开得贼亮的在城里打工的人回村，花钱如流水，非常能显摆，一次性炸好几炮爆米花带走。还要排队，老人脾气倔强，到了17点就收工。

我问他那么早收摊回去干啥，因为小时候清晰的记忆中他能忙到大半夜。他说赚钱事小，夜里摔倒事大。我排了好久的队，最后没炸上，想让他看在天冷的份上坚持一下，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热爱生命，总归是没有错的，说句比较符合当下的话就是自己是生命健康的第一责任人。这个年纪，农村本来路就滑，摔倒可能就再也吃不到土炮爆米花了。不过第二天清晨，他就出现在我家附近的阳光直射的暖和地带，我算是炸上了。那一声声炮响，直接导致我家两只母羊受到惊吓提前产下7只小羊羔，好在母子平安。

五

春节期间北猫村的草莓收购价极高。要知道，在疫情防控没有放松之前，因为外地的车进不来，村里种植草莓的农民甚至只能在村里面自销，导致价格比较低。尤其是当时徐州地区有零星疫情。地方上又容易层层加码，且草莓易损坏腐烂。

放松之后，外地的收购车陆续进村，种植户才喜上眉梢。春节在村里面红白事坐席吃饭，我观察到一个细节，冷盘中的草莓不是整个，而是用刀切开一分为二，可见草莓的高价格导致办事的主家在刻意压缩成本。

六

小麦多冻枯，北猫村在过去一年降水量较少，村民自发灌溉，导致涵水不及时，加上临近春节降温，出现冻死枯黄现象。而未灌溉、种植密度较疏松的麦田，反而熬过了严寒，翻着青绿。

七

北猫村的猪算是全完了，猪瘟并未远去。从2019年开始，村里不死心的养殖户一次又一次想翻身，可是依旧抵挡不住猪瘟的影响。

我大姑家的母猪死了46头。大年初四我按照惯例去接她到我家吃饭，她说难受什么都吃不了。与猪瘟形成冰点的是，在春节期间猪的收购价不到7.5元每斤。从12元到7.5元的价格重挫，也就不到2个月时间。

在北猫村的红白事酒席上，因为猪肉的价格降低，那么以猪为食材的菜无论是量还是种类都多了起来，以替代牛羊肉、鳖、黄鳝、泥鳅。

八

烟花、爆竹未禁，同时点放孔明灯的人家多了起来，可能是孩子们觉得新奇。无风还好，若是有风，就比较危险。如今的北猫村，家家多用煤气灶，已经看不到干草垛。但是，田野里的蔬菜大棚最怕孔明灯落在上面，造成失火，而塑料布易燃，成本又不低。因此，有大棚的人家，夜晚自备很长的竹竿去看守，等到半夜才回家。

九

禁渔令也覆盖到沭水，这是一条流经北猫村的河流，在过去九年的污水治理下，河水清澈，鱼虾繁衍。春节期间，回村的年轻人喜欢在河边钓鱼，钓上来的鱼多是鲫鱼、草鱼、青鱼。河流中的地笼与网箱也得到清理。

不过，最浪漫的事，大概就是北猫村的河中赌钱了。把过去的打沙船开到河水中央，在沙舱里放一方桌，七八个人就可以热闹起来。原因很简单，警察不好抓赌，年末创收是别想赚北猫村一个大子。

我没忍住问了他们中的一人，让他们可以微信转账，不必用现金，也不必那么冷到河中央，他们连连反对，说转账没有感觉，要的就是眼睛见到现钱的刺激。神经时刻绷紧，也就不觉得寒冷。

北猫村有些人有一个不好的品质：愿赌不服输。以前输钱多的人，就喜欢偷偷打电话举报，然后派出所知道有这类好事，必然倾巢出动，把隐蔽的赌场围得水泄不通，来个整窝端。

我清楚的记得在2017年的时候，北猫村的一个隐蔽赌博地点被警察围得水泄不通，只有一个人逃脱。倒不是他腿脚好，也不是他眼疾手快，而是他爬墙头逃跑的时候，用力过猛直接掉进了粪池里，警察嫌脏，无人上前，这才让他逃掉了。从此以后，他在北猫村出了名，别人都是被没收赌博钱款每人还被罚款2000元，他分文未损失。铁蛋让他每年去给粪池上香磕头，他总是用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瞅人家。

十

村与镇之间也架设了路灯，用的是太阳能电池板。村里的主要干道也是如此。我从2019年第一次在羊圈里安装太阳能路灯，可以设置开关时间，村里的人家也开始陆续安装。摄像头与太阳能路灯，可以说是这个春节我回村最大的发现。

十一

村里的银杏树被集中收购，如今难见一棵，而价格再也不是十年前的高价格，现今很便宜。村民也愿意被集中收购，因为自留田村里也在做规划。去年河堤两岸的树木被集中收购，两边的坡地被外村人承包，种上了杨树。两边杨树的存活率存在巨大差异，靠近人家的一侧，基本成活率极低，多是人为破坏，而靠近河水的一侧，基本都活了过来。

十二

北猫村的物价水平最能体现在红白事酒席预算上，去年580元一桌，不包括烟酒。如今达到700多元一桌，家境殷实爱炫耀的家族，可能会达到800元一桌，甚至更高。北猫村对待子女结婚、孩子升学宴与喜丧，往往是大操大办。喜丧，指的是极其高龄的老人去世，比如超过90岁。

十三

对于平房结构，不少村民的房子上多了太阳能电池板。口号是：“你出屋顶，我出设备，我们一起建电站，可以收益几十年。”

至于具体怎么收益，我因为忙着在家烧锅，没问。等改天回北猫村好好问问。不过，因为大小村合并是趋势，村东面的楼房正在盖，后面涉及到拆卸问题以及无地安装的问题。村民们可能觉得正好平房的防水问题得到解决，以及夏天的时候房间里不会那么燥热。

我没有看到具体的合同，不好对这一行为作出评价。这其实也是“光伏下乡”活动，我希望最终能惠农，而不是伤农。在过去，哪个行业不行了，就各种下乡，比如家电下乡、汽车下乡、县城的房子销售也下乡宣传。

政策的制定万不可假设农民富可敌国，其实苏北的农民没什么积蓄。农村是中国经济最后的缓冲地带，像卫生护垫一样保护不适。而不能使其千疮百孔，屋漏连夜雨。

十四

北猫村的水泥路不仅铺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也铺到了田间地头。我小时候每当庄稼成熟，最害怕下雨，泥泞的阡陌，需要人力往主路上一点点搬运，而主路也仅仅是比泥路好一些的砂石路。有一年，我家甚至借了一头驴拉水稻，道路泥泞陷蹄，驴累了趴在稻草上大口喘气。

多年以后我都对那一幕记忆深刻。

十五

对于土地流转租赁出去，基本上是非农种植，比如为了尽快回本，往往将种植庄稼的良田改造成花草苗木或者蔬菜大棚。非粮化的问题是存在的，不过这些无可厚非，毕竟化肥农药机械的成本，使得种植粮食很难赚钱。

非粮化的趋势是存在的，比这个更严重的是，拖欠农民土地的租金问题是客观存在的。随着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越来越无力管理土地。将耕地租赁出去，每亩的价格是900至1000元不等。北猫村的土地肥沃，租金相对比较高一些。

地租存在拖欠以及少结算的问题。因租金的纠纷是普通民事纠纷，而村民在收不到租金的情况下，强行收回土地就必然会盲目清理土地上的种植物与搭建结构，这就涉及到破坏财物与影响生产经营问题。

所以在北猫村，村民宁可土地荒芜，也不太愿意租出去。而困难的家庭，在收不到足额租金的情况下，生计就是老大难问题。

十六

村里的散养公鸡25元一斤，老母鸡28元一斤，草鸡蛋1.2元一枚。每年春节后，村里的年轻人就会带很多的草鸡蛋回城。若是家有婴儿，对草鸡蛋的预定必须提前。

十七

村里新建了一些锻炼场地，放置了一些体育器材，村部的门口也多了个篮球架，只是球框背对着厕所门口，设计甚是问题。

十八

村里的老头乐多了起来，只是没牌照，存在安全漏洞，应该仿效电动车管理。

十九

由于全年北猫村降水量很少，导致农民多了灌溉的费用，田野里的水渠也已经整修一新，农民的灌溉更加方便。玉米的收成不好，但是比上一年要好一些。

二十

对打鸟行为进行整治，很明显春节期间村落附近与沭水里的野鸭子水禽多了起来。北猫村的人喜欢吃野味，岁半的孩子都知道飞机坦克不吃，其他都要尝尝。甚至能从野兔中弹的声音中听出是公兔子还是母兔子。在前几年，村里面打鸟的群体不在少数，而且仅仅是弹弓器械，就非常精准。落群的鸽子是常菜，坟头的野鸡炖得久。

二十一

村里有抗美援朝的老兵，退休工资不少，春节前去世。其孙女在灵堂上用几十万现金组装成“奠”字。如此高调的背后是做给同村的前夫家看的，也有补贴自己弟弟的意思。

不过，说到传奇还是这位老兵。在当年的战场上救过金家大嫂，为此获授黄金制作的奖牌。他的儿子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去世，去世前特意将他带到玉米地里交代后事。所以老人对孙子比较疼爱。可能是禁不住孙子的劝，就把黄金制作的奖牌卖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就有警察把奖牌送了回来，他再次出售，再次送回，后来直接要求他上交代为保管，给了一笔钱。

二十二

北猫村的人普遍视死如视生，除非早夭，一般在人去世后都会大操大办。在祭奠那一天，天不亮就会有吹响手的人早早到了白事之家。他们是一个团队，一般不超过8人，吹唢呐，哭灵，以及唱唱跳跳。歌曲的范围没有限制，哪怕在葬礼上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向上天再借五百年》都没有问题。

伤心的毕竟就是主家人，大家热热闹闹去坐席喝酒，好像死者都未曾去世过一样。在往年他们收费的标准大概是2500——3500元，点歌、哭灵另算，烟酒吃饭主家全包。春节我回村，听发小跟我说，因为业务太忙，如今的价格已经在5000元左右。

二十三

北猫村丧礼之弊，在于攀比，比如门口的花圈多就显得排场好看。过去的花圈价格大概在200—300元，比如我高中同学的母亲在2021年11月因病去世，我当时在外地出差无法赶回，就让发小帮我去预定一个花圈送去，230元一个。而今年的春节前，尤其是12月份，花圈的价格一度超过1200元，主要还是菊花太贵，加上天气寒冷，年纪大的老人去世时间比较密集。

二十四

这个冬天，去世的老人比较多，火化前要申请拿到证明。殡仪馆里一度取消了告别仪式，无奈有人投诉，告别仪式就重启，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火化的日数量。往年都是中午12点殡仪馆就可以关门结束，而今年从早上6点半到下午5点一直在营业。殡仪馆的烟囱一直在冒烟，而新的殡仪馆也在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