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孩子精神崩溃后……

经济压力、不被理解、无人陪伴……

撰文 | 孙译蔚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儿子刚生病的日子是最难熬的。那时儿子已经休学，白天一个人在家里睡觉，璐璐晚上下班回家做饭，两人一起吃饭，然后儿子开始打游戏，常玩一整夜。璐璐担心，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以前孩子上学，早上六七点起床，孩子生病后，璐璐仍会敲儿子的房门，看他是否起床，问他今天去不去学校。

后来，儿子告诉她，他每天晚上或早上，都问自己要不要去上学。有段时间，他也纠结要不要去上学，但他又担心老师问他怎么了，还有之后请假的事。这一想就让他很头疼。

有一阵子，璐璐几乎每天含着眼泪上班。她觉得儿子可以自己睡觉，但至少要有一个人陪陪他，或给他做做饭。

璐璐的儿子是突然生病的，他在学校体育课上跑步后开始心跳加速，有晕厥感。此前，儿子从未出现这种情况。璐璐带儿子到医院检查，医生未发现器质性原因。

后来，在精神卫生中心，医生观察儿子后说，他需要一些心理疏导，可能是在学校或家里遭遇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绪问题引发躯体反应，儿子被确诊为儿童青少年情绪障碍。

Amy是大象工作室的创始人，她那里有很多患有儿童青少年情绪障碍的孩子，大部分已经休学。工作室成立四年多，她所建社群的群成员已有上万人。璐璐也是父母社群的一员。

北京安定医院儿童精神科教授郑毅在演讲时谈到，2020年，他们做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儿童精神疾病调查。数据结果显示，17.5%的6-16岁的学校人群存在心理障碍。

孩子们突然崩溃了

Amy的女儿也曾有情绪障碍。高二开学没多久，她和Amy说，自己快撑不住了，要崩溃了，想让Amy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当时，Amy对儿童青少年抑郁症知之甚少。她上网搜索抑郁症的特征，“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女儿不想上学，不愿读书，但让她吃饭、去玩，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你当然会怀疑，她是病了，还是偷懒？”Amy说。

Amy的女儿后来进行了心理治疗。但快要出国时，女儿的情绪不稳定。Amy有些担心，她想找到能让女儿学会调整情绪的方法，便加入了一些社群学习。

后来，Amy和朋友成立了自己的家长社群，最初的想法是为家长们分享她们曾经走过的路，以较低的成本帮助家长。刚建群时，500人的群瞬间满了，还有家长想花钱买入群名额。

几乎每位父母都在孩子生病后，经历了同样的无措和崩溃。

孩子最崩溃时，美丽也无法承接。三年级时，女儿不想上学，之后，她想跳楼，美丽就拉着她，不让她跳，女儿拿东西砸她，她也生气，就砸回去。她们的关系愈加恶劣，她也很崩溃。

那时，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照顾孩子。有时候女儿晚上闹腾，要跳楼，她根本就没办法睡觉，第二天又昏头昏脑地去上班，无人倾诉。除了绝望就是绝望。

上班时，她还会担忧，门有没有锁好，女儿会不会再冲出去自杀。家里只有妈妈和女儿，妈妈年纪大了，也没有力气拽女儿。

最崩溃时，在由家长组成的成长小组里，群主安慰她，其他家长也一句句承接了她的情绪。焦虑和绝望的情绪才渐渐消散。

有些孩子生病，出现得悄无声息。听雪发现儿子用小刀划伤了胳膊，她问儿子原因，儿子说感觉很烦，划伤了，就不烦躁了。那段时间，老师也告诉听雪，儿子可能患有躁郁症，听雪当时觉得这就是情绪不稳定，不是大问题，没有放在心上。

但有一天，儿子突然崩溃了，他不想上学了，神情呆滞，不吃饭，也不看病，听雪和丈夫强制将他带到精神病院，医生为其打了镇定剂后，儿子的心率和血压急速降低，医院拒绝收治。

《我们如何对抗抑郁》剧照

他们又带儿子到省立医院急诊科，在医院急诊病房外，儿子躺在通道上的床上，打针、输液。从晚上6点到第二天7点多，儿子一动不动，只剩下呼吸。她和丈夫时刻关注着他，监测他的心率和血压。那是她最害怕的场景。

当时，听雪学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但太浅，解决不了问题。

经济压力、不被理解、

无人陪伴……

面对孩子的失控，家长是崩溃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办。

崔鹏的儿子正在上中学，他患有ADHD，后又被精神科医生确诊为情绪障碍。儿子生病后，他和妻子也经历过茫然无措的阶段，两人大眼瞪小眼。

之前的家庭运作模式突然失效。他们叫孩子吃饭、洗澡、睡觉，都要有一番争吵。崔鹏印象中最严重的一次，是他让儿子把手机拿到客厅。夜深了，该睡觉了。他只是又多说了几句。儿子开门，把手机摔在他面前，手机碎了。

“最难的一点是，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会停下来，解决问题的头绪在哪里，到底如何去帮助自己，帮助孩子？”璐璐说。

其实，端倪在更早时便出现了。璐璐的孩子中考考得比较好，到了上海市一所市重点学校。开学不久，有一次回家后，儿子的情绪特别沮丧，也不肯吃饭，璐璐问他怎么了，儿子说不想上学了，这个学校和老师都不好，问儿子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哭。在这之前，儿子很少哭。

后来，儿子告诉璐璐，他知道妈妈一个人抚养他很辛苦。他难以接受无法考上长辈期待的大学。老师告诉他，他的理科稍微弱一些，如果偏科严重，可能很难进入排名靠前的大学。

他和璐璐说，初中时，周末几乎都是在补课，只有周日下午没有安排，但也要做作业。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你们说考上一所好的初中，我考了，又说考上一所好的高中，我咬咬牙也考了，到了高中，你们又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就考不上好大学。那么，我所有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老师都认为我可能考不上985、 211，我为什么还要学习？

《深海》剧照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在《儿童教育心理学》中谈到，每一个儿童都追求优越感。父母和老师的任务就是把这种追求指引到富有成就且有益的方向。我们必须确保的是，儿童对优越感的追求能给他们带来的是精神上的健康和富足，而不是精神上的疾病和思维混乱。

儿子生病后，有朋友宽慰道，“休学也没有关系。”听到“休学”，璐璐感觉很刺耳。那时，她带儿子去看心理咨询，一位老师和孩子讲大道理，说要有心理承受能力，要有抗压能力，儿子完全听不进去。“他当然知道停下来是不合适的，只是他实在走不下去了。”璐璐说。她当时也不理解儿子的处境。

伴随着孩子生病、休学，一连串事情降临了。

当时，璐璐几乎得不到周围人的理解。她身边充斥着来自亲戚、朋友指责的声音。“孩子都是因为跟你出来，才会这样”、“连你的话都不听，这个孩子是要逆反吗？”当时也有人会用手指指着她说，问题就出在你身上，是你的问题。

璐璐对我说：“就算是很痛苦地接受是我的问题，那么，我的问题出在哪里？现在的中国式家庭，一般妈妈付出得比较多，相对来说，爸爸会有种缺席的感觉，然后碰到这样的事，常规的反应都会是问妈妈，为什么孩子成了这样？”

和丈夫离婚后，璐璐从之前的家搬了出来。得知孩子生病，孩子的爸爸在电话里控诉璐璐，说孩子跟着她，会很辛苦，会没有出息。她在电话另一头感到很绝望，对她来说，这句话就像一句咒语。

儿子的同学们也不能理解，他怎么突然休学了，是不是他的家庭，或是他有问题？这样的声音传达到璐璐那里，她很难过。

璐璐站在楼房下，仰头望向天空。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有点走投无路，扛不住了。璐璐觉得，那时，即便身边的人内心有很多质疑，也要尽可能地不指责，不加重这个家庭受到的创伤。

孩子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后，听雪一直责备自己。她甚至都不想活了。自己为什么把孩子养成了这样，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她又提到，儿子也曾很骄傲地和她说，妈妈，我们班的其他同学都羡慕我有个这么宽松的妈妈，我们俩的聊天像知心姐姐似的，其他的同学到了这个年龄，经常会和家长吵架。

听雪在门诊向医生细数自己的“过错”。医生说，即便你纠正了你所说的你犯过的错，孩子也可能会生病。后来，在心理咨询师那里，她也得到了同样的劝解。

美丽觉得疾病几乎拖垮了整个家庭，看病、看心理咨询师、请家教，孩子不开心了，还要买东西，吃大餐等等。这些在孩子健康时的奢侈品，在这种时刻成了必需品。

她细数每月的花费。家教8000元，心理咨询一个月4次，一次600多元，吃药一两千元。美丽的收入是一个月一万元，再加上孩子爸爸给的3000元抚养费，自己妈妈的退休金。即便这些钱也不够花销，每个月还要用到积蓄。

美丽到处找家庭教育、心理咨询的课程，这些课程动辄几千，甚至上万。后来，她加入了Amy的家长社群，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公益的。美丽觉得，如果没有遇到大象，没有人陪伴，她根本撑不下来。

很多家庭背负着巨大的经济压力。患有情绪障碍的孩子，会经历一段报复性消费期，无节制地花钱。Amy提到一个孩子一下子买了八辆摩托车。那种情况下，家长也无法制止他。

还有一些家长有病耻感，他们不希望医院留下孩子的就诊病例，都是自己购买进口药物，一个月的药费经常达数千元。

“重新活出自己”

在求助的过程中，璐璐发现自己并不孤单，许多家庭的孩子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状况。疾病是由各种复杂原因叠加而成的。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茫然无措，崔鹏开始了艰难的自我学习。他组织读书会，和其他父母一起读书。他重点分享了《P·E·T父母效能训练》这本书，它的主要观点是尊重孩子。他意识到，除了放纵、权威式管教，还有第三种选择。

《我们如何对抗抑郁》剧照

按照书中的方法与儿子沟通，他得到一些正向反馈。回想自己之前的教育方式，崔鹏把自己比喻为一个长官。孩子要出门，他要求对方必须几点回。崔鹏觉得这没问题，他也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下长大。

但现在，他会说，“如果你回来得晚，我会很担心你”。“我向他提出了我的需求，他如果做到了，是他解决了我的问题。他是有价值的。”崔鹏说。

崔鹏总结道，父母不应监督孩子，而是用积极倾听的方式引导孩子，比如对于这件事，他是怎么想的，他遇到了哪些困境。否则，即便孩子在自己的要求下完成学习任务，仍没有成就感。关注孩子的情绪、价值感和归属感，比解决实际问题更重要。你理解孩子了，他才愿意和你沟通。

从发现问题到慢慢养成“正确”的说话方式，崔鹏是一本一本书慢慢摸索出来的。他卧室的飘窗上，大概有上百本教育心理学方面的书，是他从孩子生病后开始读的。

家长的成长通常要经历漫长的时间，首先完成自我关怀，才能逐渐理解和接纳自己的孩子。

范德考克也在《身体从未忘记》中写道，恢复能力的根源，在于让患者感到自己在一个充满爱的、沉着冷静的人心中，被牵挂，被理解。

美丽一边上课，一边做心理咨询。到现在为止，她做了100多次心理咨询。她慢慢开始了解自己的思维模式、情绪、情感。她也和老师学习，当孩子再崩溃，作为家长，要怎么理解孩子的状态，接纳孩子的崩溃，以及自己如何变得更有力量。“当我们对自己有了理解和接纳后，你再去思考别人的事，你能用不同的视角来看他的话语、行为背后的需求、感受，你会对他多一层理解、怜悯。孩子感受到被尊重，伤口被看到，感觉到你对他的爱，他才会慢慢地柔软下来，不那么狂躁。”

璐璐也慢慢了解到，现实生活中缺少让儿子发觉自我价值的事，虚拟空间便成为他找寻价值感、成就感、刺激感的避难所。

以前，璐璐只觉得儿子是个挺乖的孩子，也很有礼貌，但她从未了解过儿子真正的性格、他的喜好，或者他判断事情的标准。随着沟通的深入，儿子对璐璐也有更多了解，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融洽。

心理咨询给了听雪巨大的帮助。她进入一个和生病前完全不一样的状态，“人生升华了”。以前，她觉得作为一名老师，认真上课，教育学生就是自己的职责。不过虽然是老师，但她很少学习。作为母亲和妻子，她的任务是相夫教子。

孩子生病的第三年，2019年2月份，听雪记得很清楚，在一堂心理学课上，听雪内心的想法和老师讲的内容深深地产生了共鸣。

那天，她写下了16个字，终身学习，自我成长，助人助己，实现价值，这成为她之后的方向。

躺平后，慢慢爬起来

Amy观察，一般有情绪障碍的孩子要经历五年左右的恢复期。第一年，他愿意学习。第二年，他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躲在家里，日夜颠倒，醒着的时候就玩手机、打游戏，性情愈加偏激，让他做点什么，他就凶得不得了。这时，家长也最痛苦，他们到处求医问药。第三年，父母逐渐接纳、理解孩子，不再强迫孩子上学，“你不上学，是因为你真的做不到”。

《深海》剧照

这时的家庭氛围逐渐轻松，孩子也慢慢可以走出家门，愿意接受治疗，甚至重新进入学校，但孩子复学有困难。这时的孩子还是比较脆弱的，需要家长给予支持和陪伴。

到了第五年，孩子拥有足够多的内心力量，家庭也逐渐琢磨出当孩子出现问题时，如何应对。

2020年5月，璐璐的儿子想回学校复学，他几乎两年都没有去过学校，也没有学习了。但紧张的学业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请假，又没办法请。整个人非常焦虑。再加上有睡眠障碍，晚上睡得也不好，为此他很担忧、紧张——睡不好意味着第二天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听课、做卷子。

“重点高中的节奏非常快，今天的知识没有消化，第二天新的东西又来了，不懂的话，就变成了恶性循环。在这样的环境下，需要你有强壮的身体和充沛的心理能量，应付这些繁重的作业。”璐璐说。

复学时，老师谅解儿子，只要他能来上学就可以，“但那个环境让你紧张，你不得不跟着做一些事情。你说我不想听，我今天就想发呆，很难的，老师也不允许。儿子说，他有时就想出去打球，但这是不被允许的。”

尤其是市重点学校，他们认为进来的学生都应该考入985、211这样的高校，最差也要是本科。如果你没有这个想法，或是你不具备这个能力，可能会被老师划到这个线以外，非常孤独。

Amy说，一些家庭经济困难，没有钱也就意味着孩子可以选择的范围变窄了。去不了创新学校、去不了民办学校，付不起家教的费用。一些孩子最后选择自学，有一些就是忍着痛苦，读完高中，还有些放弃了学业，还有的去了职校，或者去学了一门手艺。

有两年多时间，听雪的儿子没有学习，每天躺着，万念俱灰。那时，儿子说自己可能活不过18周岁。

当时，听雪想，她要做的是调整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精神状态好，自己活得更长，陪伴儿子的日子也更长，儿子恢复的可能性也更大。那时，听雪几乎放下了让儿子上学，工作，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儿子说，妈妈我想要在家里自学。听雪和老公都是老师，又找了其他老师，几个人为儿子补课。后来，儿子通过了高中所有的结业考试。

璐璐的儿子高考考得不是特别理想。但他决定去上大学，还是要走出那一步，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儿子想，换一个环境，会不会有新的开始。他现在在一所民办大学，学他喜欢的专业。

《深海》剧照

听雪的儿子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每年秋冬季，他的病情都会发作。但一年比一年恢复得更快、更好。他考上了一所专科大学。秋冬到了，他又回到家，担心自己病情发作，吓到老师和同学。儿子有一些“病耻感”，生病多年，只去了几次医院。大多时候，都是听雪和医生联系，配药、调药。

有人曾问听雪，孩子之后的工作怎么办，听雪说，按照儿子现在的状态，常常生病，应该也无法长久地在一个工作岗位上。她说了句很伤感的话，哪怕他一辈子走不出来，她和丈夫的工资也足以养活儿子。

现在，儿子在家休养，但也没有闲着，他喜欢做手工，做完了在网上卖了一些钱，也想着自己出去摆摊，还想教小孩子做手工。他还在平台上学配音。听雪觉得，儿子应该无法承受朝九晚五的工作。这些技能都可能成为之后的工作。

璐璐形容患有情绪障碍孩子的状态，就像一台配置比较低的电脑，能安装的程序很少，可能只能安装Excel、world，其他的程序暂时还安装不了。如果你一下子又安装了很多，最后导致电脑死机了，就会完全打不开。修好之后，你就要立马清空一些内存。

“当时小孩子的状态，需要他完全躺平，慢慢地，能够有力气爬起来，然后每天想想要干点什么，或是去哪里走一走，去看动漫展或者什么。到最后他会觉得在家里，我一个人也能做一些事，当然不是学习文化课，是自己想要学习的，比如怎么养鱼，或是养一种水培植物等等，然后从网上去学这些知识。”璐璐说。

璐璐觉得都是一点一滴恢复的，就像充电。可能前期只能充10%的电，慢慢能充到20%，等到哪一天，他感觉好多了，想是不是去补一下课，或是回学校。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是急不来的。

Amy也觉得，这些孩子还是比较脆弱，很少有真正凤凰涅槃的。在工作岗位上，可能扛不住压力。可能比较适合做自由职业者。

听雪觉得最重要的是，儿子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能在这份有价值感的事情上，尽量自食其力。不管什么时候，儿子想学什么，都来得及。最重要的是，儿子现在有生命力了。

她说：“我觉得我儿子学习能力比我强，总有一天，他也会走出来。”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名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