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民族主义视角，我们聊聊大宋朝和“岳飞之死”

如何看待历史事件中的是非对错？

因为老谋子的电影《满江红》，宋朝这两天的出镜率有点高。

前天我说了，春节档电影，我一部都没看，自然聊不了《满江红》，但大宋朝，没看老谋子电影的我，还是可以聊聊的。

那么，宋朝是个什么样的朝代呢？它和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朝代有什么区别呢？

晚清思想家严复就曾经如此评价：

“中国今日的许多现象，好坏不论，大多都是宋朝开始出现的，这种说法，离事实不会太远。”

这个评价，极有洞见。

在借《水浒传》剖析中国文化的时候，我就说过，从晚唐经五代十国到宋朝建立之初，中国社会发生了一场影响深远的转变，即由豪族社会彻底转变为了平民社会。

由“安史之乱”打碎而成的平民社会结构，和由人口南迁形成的新经济资源，又反过来让皇权有足够的财政和资本对抗豪族和军事贵族，从而彻底终结了豪族社会，让豪族彻底淡出了中国历史，不可逆的走向了皇族（包括附庸于皇权的士大夫阶层）——平民的二元结构。

以前的人受“忠奸思维”影响太深，所以总以为一个王朝的败坏羸弱，都是因为奸臣当道、蒙蔽皇上所致，现在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种“忠奸思维”实在太幼稚，解释不了历史，只能暴露智商。

像宋朝这样的平民年代，皇权终于有机会一统天下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要知道，历史不管怎么演变，人性中一些永恒的部分是不会变的，当一个人有资源和能力一统江湖，他们消灭一切有可能取而代之的力量时，更多是恐惧，而不是贪欲。

所以，当宋高宗无论是面对强大的金国，还是岳飞这样做大的地方大员和军事贵族，他的主要心态都是恐惧。

攘外和安内，他都要，最好的方案，就是杀掉岳飞，和金国讲和，从而一举两得。

这和明粉痛心疾首于“南明面对亡国也要内斗”的原因如出一辙：

各路抗清势力明明拥有百万之众，却被十万八旗兵打下了江山，明明团结一致，打败兵力和实力都极其有限的八旗军不在话下，然而，各路南明武装却各怀鬼胎，谁也不服谁、甚至相互拆台。

如顾诚所说“内斗就要亡国，亡国也要内斗”，当我们想当然的认为，所谓民族情结和身份血统会轻松打消内斗冲动时，历史会痛快的给我们一耳光，告诉我们在人性最底层的生存欲望面前，你以为坚不可摧的身份和血统其实脆弱不堪，即使满清有深仇大恨，是最大的敌人，但要让自己臣服于内部的其他势力，那也是坚决不能够的。

最为可惜的就是孙可望的大西军。

在抗清的几大武装势力里，他们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极为难得的拥有云南这个根据地，可以持续在财政和兵员上对反攻提供长期支撑，是真正可以和八旗兵长期抗衡，甚至击败满清的绝对实力派。

然而，在“军事天才”李定国先后大败两名清朝王爷孔有德和尼堪，打破清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后，却被嫉贤妒能的孙可望亲手毁掉了乘势反攻的大好局面。

从表面看，确实是内斗毁掉了明朝，实际看，满清能够拿下全中国，运气大过实力，各种偶然因素都在配合的这个结果，其实很难再复制。

再来一次，可能就是另一个结果。

如历史上来去匆匆的匈奴、大辽、西夏、金国、蒙古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适合草原不合适农耕的管理模式怎么可能持久。

也如同宿命般轮回的汉族王朝总是周期性的陷入财政崩溃的局面，而无法长治久安。

对此，我们应该怎么看呢？

我赞同顾诚在《南明史》里的观点：

统治王朝的建立和更替大抵都属于偶然因素，接替明王朝的无论是大顺王朝还是清王朝，甚至孙可望的大西政权反清复明成功，掌握了政权，也不能排除（中国社会）较长时间处于分裂的局面。我们着重分析各派势力的成败得失，是以哪一种势力取胜对中国社会生产破坏最小，最有利于推动中国社会前进为褒贬的标准。

很显然，顾诚并没有以南明的几个朱家朝廷的兴衰为立场，给朱明王朝站队，而是站在中国社会和中国民众的立场上，以是否能够带来社会进步，以及民众安居乐业的基础上，来判断历史进程中的是非对错。

这在大多数历史观察者完全以所谓正统和身份站队，并以此为划分是非标准的方法，准确并先进了不止一个档次，从境界上不止高了两个档次。

个中原因，自不待言。

那么，如果我们按照这个标准来看岳飞被害的结果，可能就要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舍弃一族人，换来两国长治久安，社会进步，这是好事啊。

是不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实际上，赵构和秦桧杀害岳飞以求和的结果，确实给南宋带来了20年的太平岁月和发展时期。

那么，按照这个标准，难道我们应该赞扬赵构和秦桧罗织罪名杀害岳飞的行为吗？

当然不是。

我们看待历史事件当然是要考察，这个事件或改变本身对民众福祉和社会进步的影响，但要注意，我们不能把社会的整体目标凌驾于个人权利之上，不能打着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的旗号去践踏和消灭少数人，乃至任何一个人的权利。

大家都知道桑德尔的“电车困境”，给功利主义出了一个道德难题，也给了牺牲岳飞一族来拯救赵宗王朝的所谓计算方式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想，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不会同意消灭少数人，拯救多数人的功利计算，因为但凡一个人有脑子，都知道如果这样的正义的，那么迟早有一天会轮到你。

那么，答案就很清楚了。

不管赵构和秦桧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杀害岳飞，都是错误的，强调这一点，是避免任何人、任何势力打着为了整体号的目标去侵害个人权利的企图。

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分析判断一个历史事件发生的真实原因，需要我们真正站在历史现场，来设身处地考察每个当事人的所思所想和诉求动机，才能洞察历史的真相。

我们的目的，不是给历史人物找到合理的借口，而是明白历史事件为何发生，以及为何会如此演化，从而了解在人性在面对纷乱复杂的现实场景时，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和选择，是符合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物可能做出的选择。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洞察人性，我们才能明白未来的各种可能性，拓展更多的共赢相处的可能性，从而避免本可以避免的各种人祸和悲剧的再次发生。

这是我们离开民族主义视角观察历史的一个结果。

当然，用民族主义视角来观察，就简单的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金国非我族，还是侵略者，那就是十足的坏蛋，岳飞是我同胞，还抵抗侵略者，那妥妥的民族英雄，岳飞打金国就是好人打坏人，赵构和秦桧杀岳飞，去和敌人讲和，那当然是十足的坏蛋，是非对错，一目了然。

至于按照这样的历史观，大家都严格按照身份血统去划分敌我、势同水火去搏命，不去拓展和平共处的方法和可能性，最终带给我们的是社会的发展、财富的累积、安定的生活，还是其他的什么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需要为我们的历史观承担其带来的一切后果，有好的结果，也会有坏的结果，它们全都取决于我们的观念，以及因这些观念而做出的选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