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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女,不敢暴露IP地址

不愉快常常是这样发生的:朋友转发一条与“江西彩礼”有关的新闻、自媒体文章给万琳,附一句类似“是这样吗哈哈哈?”的话,或是直接发到朋友群里“@”她,字字句句皆像玩笑,但万琳已经开始很不舒服了。一月中旬,…

不愉快常常是这样发生的:朋友转发一条与“江西彩礼”有关的新闻、自媒体文章给万琳,附一句类似“是这样吗哈哈哈?”的话,或是直接发到朋友群里“@”她,字字句句皆像玩笑,但万琳已经开始很不舒服了。

一月中旬,一名知乎网友在网上自称,前女友的父母向他提出1888万天价彩礼、千万房产过户女方名下、女方上百个亲戚每人十万红包等要求。但不出两天,该作者就发文致歉,称故事乃为匿名杜撰。

不过,这份轻飘飘的“反转”,不仅没有为“江西彩礼”祛魅,反而进一步将它送上风口浪尖。

在“1888万彩礼”被证实为假新闻之前,江西人万琳有几个平时蛮要好的男同学将文章转发到群里,直截了当地调侃万琳:“怪不得你单身”“以后没人敢娶你了”。

万琳咬着牙回复:“我谢谢你们。”

“江西为天价彩礼降温”等话题还曾上过微博热搜

类似的假新闻还很多。2月12日,江西乐平警方公布了网传“88万彩礼逼死人”事件为虚构;2月13日,一则江西省吉安市遂川县戴家埔乡30名适龄未婚女青年集体签订“抵制高价彩礼承诺书”的消息引发舆论关注,且有媒体报道,面对高价彩礼这一社会热点问题,江西多地正组织开展各式各样的婚俗领域移风易俗工作。

关于“江西彩礼”的话题与刻板印象由来已久。一些是调侃,一些是自嘲,还有相当部分是玩笑,但玩笑话往往以更轻松的语气包裹着毋庸置疑的偏见。比如网传的一个段子:新娘娶回家后,丈母娘送来一床被子,被子很厚,新郎蒙起头哭起来不会发出声音。

重重声音背后,受波及最广、影响最深的,反而是那些还没有步入婚姻的、甚至与“彩礼”不沾边的年轻女性。“江西”是她们的籍贯,却在很多社交场合成为了“标签”。凡提籍贯,必问彩礼,是她们在成长过程中共同面对的身份桎梏。

走出江西,才知道“江西彩礼”

18岁的江西宜春女孩珊珊,是在离开家乡去武汉上大学后,才第一次听说了“江西彩礼”这个特殊词汇。

大一开学,做自我介绍,珊珊提到自己来自江西宜春,立刻有人问她“家里有没有弟弟”,紧接着,那句从此往后无数次令她头皮发麻、深恶痛绝,对别人来说却自然而然的问句就被抛出来了:“你们那彩礼多少啊?”

江西彩礼变成了一个标签/《少女嘉禾》剧照

去年九月开学,珊珊坐火车去学校,同车厢里有几个和她一样的大学生,也有带着小孩儿的叔叔阿姨。狭窄空间内,大家开始闲聊,一听说珊珊这个年轻女孩是江西人,有个阿姨便殷切地问她:“彩礼是不是很贵啊?”接着对于江西彩礼的闲扯就散开了,而人们口中的“高价”,在珊珊二十年的成长经历里,并没有见识过。

比较让她头疼的是,众人皆笑着乐着,以开玩笑口吻谈论,搞得她反驳也不好,承认更不好,身为谈论对象的她被放置到了一个无所依的尴尬境地。她感觉十分不适,像晕车那样想吐。

直到2023年寒假回家过年,珊珊终于忍不住问起父母,究竟什么是彩礼?为何她们江西的彩礼这么特殊?

父母当时也只是这么解释:“两人结婚,男方用来给女方傍身的钱”。可什么是“傍身”?珊珊父母仍然语焉不详:等你以后结婚就懂了。

《孤味》剧照

从小到大,珊珊一直以为自己与全国各地任何一个普通的00后独生女家庭一样,享受着父母全部的爱,过着平淡而还算幸福的生活,也许因为年龄还小,家里也从来没有人同她谈论过婚恋、彩礼等问题。

也是在最近她才想起来,第一次被当面问及“彩礼”,是在17岁高中毕业那年,珊珊在外面打暑假工,一次被几个叔叔阿姨很自然地问到“彩礼多少钱”,当时她还很懵,“因为不知道彩礼是什么”。

现在,已经在外面读书一年的珊珊渐渐习惯了,在外面如果遇到老年人询问彩礼问题,她会应付一下说“不知道”,如果是同龄人,她则会直接回怼:“关你什么事?”

蔡敏第一次听到“江西彩礼”这个词是在2019年,她在大四实习时遇到一个同龄女生,对方得知蔡敏是江西人后,喜笑颜开地脱口而出:“彩礼是不是很高”?

其实蔡敏当时大脑空空如也,身为江西人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江西彩礼”在外人眼里已经成为一个撕不掉的标签,甚至是一种歧视。

江西彩礼甚至成为了一种歧视/《阳台上》剧照

后来她在电影《绿皮书》里看到一段,白人托尼下意识认为黑人谢尔利喜欢吃炸鸡,后者却很介意,“不是所有黑人都爱吃炸鸡”,当时蔡敏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吃炸鸡是一种歧视?

最常见的提问未必都来自于恶意,就像随意询问一个广东人“你们是不是都爱上火,爱喝凉茶?”看似仅仅是个地域风俗,但在蔡敏看来,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不太舒服。

没有别的办法,对于不太熟的人,她只能一遍又一遍解释:“没有啦,分地方、分人的。”

不敢露出IP地址

2022年8月,全网社交平台都开通了IP地址显示,自打那以后,大一学生莫颜就几乎没敢在网上发言。“IP江西”像一块狗皮膏药,给她的每句话都贴上了一层撕不掉的偏见,尤其是与婚恋、男女相关的话题。

就在前段时间的微博消息“编1888w彩礼的答主道歉”底下,莫颜发现,大量IP为江西的发言都跟着诋毁、嘲讽的回复,类似于“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碰到江西女就绕道走”“玩玩可以,结婚不可能”等等。

不尊重人的地图炮遍天飞,莫颜气不过,回怼了几句,但因为她自己的地址也显示江西南昌,不论说什么,都会有人跟帖回复:“江西的啊?那没事了。”

知乎上编造“江西1888w彩礼”的回答

每次与人争论这个问题,莫颜都发现自己会陷入一种“自证陷阱”,“要想方设法证明,我为江西女生说话,不是因为我自己也想收高价彩礼。”

莫颜把自己的观点发在了朋友圈,还特意设置了仅让同为江西人的初高中同学可见,没想到转头就被一个高中同学截图,附文吐槽“避雷”,屏蔽她后发到了朋友圈。

莫颜最先觉得可笑,旋即又感到后背发凉。“没有安全感”,她不知道自以为的朋友当中,还有哪些是会暗地里背刺自己的,她欢迎不同人来与自己讨论,否则,一些固化的印象与偏见永远不能被根除,“反正我又不和你结婚,是吧?避我干什么呢?”

大四学生小芊用半调侃的语气说,还有一句与江西有关的说法叫:“江西嫁妆是几床棉被,方便小仙女晚上躲在里面哭”。

去年,小芊帮室友拍了一条短视频,“她长得挺漂亮,然后就火了”,发到个人社交账号里,评论区点赞最高的一条说道:“江西彩礼太高,兄弟们放弃想法吧”。

小芊立刻感到不适,不仅是因为地域歧视,更因为他们自动把视频里的女孩当做物品或商品看待。“有人觉得所有江西姑娘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一些男性认为我们是花钱可以买断的高级保姆,另有一些女性也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我们‘不够独立’。”

《淡蓝琥珀》剧照

但小芊认为,大部分人只是凭借被互联网放大的个例与浅薄信息,自我带入为天价彩礼受害者,“事实上,哪有这么多‘天价’?”

小芊认识的身边的江西女生,也有一分不收的已婚朋友,“在丈夫眼里她可能是是个‘纯粹’的好女人吧:零彩礼,不办婚礼,三年生了一儿一女,有工作,也养家,婚房双方平分。”

但后面有些话,小芊依然不敢在网络平台上顶着“IP江西”讲出来:“但她(那位女性朋友)又得到了什么呢?过年与老公吵架无处可去,想补办婚礼也被公婆制止,想离婚又顾忌孩子。”

当然,在00后的小芊眼里,这些本不该成为一个已婚女性的问题,真正的掣肘是没有工作、没有独立经济能力,这才是她在婚姻里自觉被动的根本原因。

两个女儿,没收彩礼

今年六十二岁的江西九江人王阿婆有两个八零后的女儿,皆自由恋爱、已婚已育,且都没有收一分彩礼。当下已被污名化的“江西彩礼”概念,对王阿婆而言同样“超纲”:“两个人结婚,幸福比钱更重要。”

当然,王阿婆也知道家乡存在一定的彩礼习俗,“通常在10万左右,穷一点的家庭2万左右,富一点的可能陪20万左右的车,也有的陪50万的房子,但都是给小两口的新家庭。”

叶子则解释,彩礼数额都是两家商量的,“一般而言,自由恋爱的几乎都不会太强调彩礼,很多女方还会带着房子、车子陪嫁。”

自由恋爱的几乎都不会强调彩礼/《轮到你了》剧照

身为江西人的叶子很不喜欢“彩礼”这个词。在她看来,“彩礼钱本质上不是礼金,更不是所谓卖女儿赚钱,按理说这笔钱全部是要给予女儿、由女儿来支配的,算是娘家人为女儿讨要今后生活的保障。”

什么时候可能用到这笔“保障”呢?比如以后夫妻离婚,“二婚的女性肯定比男性更困难,这时候这笔彩礼钱就会派上用场”,叶子认为。

的确,一些农村地区大量多子女家庭,很多女孩儿家里有弟弟,父母将嫁女儿收的彩礼用作给儿子娶媳妇给的彩礼,但叶子认识的江西本地家庭,大多认同彩礼是给小家庭的筹措资金。

“但如果要代表一种承诺或者祝福,象征性地给一点也无关紧要,女方家里也会对应给嫁妆。但(把彩礼)当成进入婚姻的门槛,炫耀的途径,甚至是脱贫的手段,那就一切都变质了。”

莫颜曾经与一位大学同学谈恋爱,谈了半年左右,对方有一次忽然旁敲侧击地讲起“彩礼”这个词,略微为难而又夹杂着轻松地表示,与莫颜谈恋爱之前,知道她是江西人还有点犹豫,因为他自称是“奔着结婚去恋爱的”,现在他不再“害怕”了,问,就是“因为爱情”。

《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莫颜感到很无语,同时有一种很割裂的情绪,“我走出家乡,去接受高等教育,但我的身份还是被这个词绑定了,哪怕它对于我本人而言其实很陌生”。那一瞬间,她没有感受到男友口中的爱情,反而觉得爱情短暂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想象、被桎梏的压迫。

如今,莫颜不仅不再忌惮外界对于彩礼的偏见,反而偶尔觉得这是一层护身符,“把图谋不轨的人都筛掉”,“没人敢和我谈恋爱,乐得清闲”。

在家乡,莫颜有一些年轻的女性朋友,会忌惮于外界的“彩礼羞辱”,担心别人眼里的自己天然与“高彩礼”挂钩,从而向内自卑,不敢大方去恋爱与接受爱,陷入无止境的精神内耗。

莫颜认为,“与其用被薛定谔的彩礼来自我羞辱,不如自己赚够安身立命的资本,为自己争取是否要彩礼、要多少彩礼的决定权。

不过,对一部分女生而言,要达成这一点,还代表着反抗原生家庭的勇气。

今年26岁的焉然与男友恋爱五年,从校园到社会,两人一起在上海找了工作,却在将要谈婚论嫁之时,焉然被自己身后的家庭“摆了一道”。

《后来的我们》剧照

焉然读过大学,在上海工作两年,自认为早已意识到并体会过赚钱的辛苦,但对父母意志的反抗,除了流于言语,她却找不到更多行之有效的方法。

深知对象家里的钱来之不易,她也与父母争执过,有次甚至爆发了相当激烈的争吵,最后由原来的26.9万讲到23.9万,父亲还承诺,会返给她3-4万左右。

焉然陷入了两难,一方面,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沟通,与父母达成一个比较合理的共识,另一方面,男友对此并未提及丝毫怨言,又让她感到过意不去。目前,男友与她的收入差不多,两人在上海的生活已经需要很“用力”了,没有指望父母支持,但只希望父母能体谅。

“不管是摆脱偏见还是自己走出去,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焉然说,“江西的确有一些小地方的家庭对彩礼要求很高,但我们是我们,家庭是家庭,如果‘江西女生’不再受到外界无差别的地域攻击,我们这一代人,当然愿意主动迈出重塑观念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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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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