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过女神节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赵佳佳

女生节，女神节，这是“国际劳动妇女节”新的称呼，据说这好听名字也是尊重女性的一种表达，让人想起年轻靓丽的姑娘，一众小伙心仪的对象……

sorry，在这一天，我更想我的妈妈。当这一天被过成了一个都市时尚消费节日的时候，劳动妇女事实上已经被边缘化，很少有人在这一天想起满面风霜的脸庞，和那黝黑粗大的双手。

今年过年回到家里，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从来不会给自己放假。今天是她的节日，但肯定不是她的假日。

年三十晚上，我妈答应我，在正月初一给自己放天假。这就意味着，一年到头，我爸和我妈终于拥有了唯一的假日。

作为经营夫妻店的小商贩，二三十年来，朝六晚九，全年无休，就是我父母的工作常态。

其实本可以不这么拼命的，至少现在不用了。作为家里最大的开支——我——已经长大成人，开始工作。虽然我弟弟还在上小学六年级，但家里的储蓄和硬资产还是足够支撑他顺利上大学的。

过年期间的烟花。/《四个春天》剧照

那我妈妈究竟为什么还不愿意给自己放假呢？

我起初以为是因为钱，毕竟她时常碎碎念，说初一这天开店还是至少能有两千块钱的毛收入。

但后来我发现，可不全是为了钱。

初一早上我爸曾经回到店里的仓库，给他养的猫儿们煮饭吃，回家之后，我妈忙不迭问他，“隔壁那谁谁今天开门做生意没？”

那谁谁就是她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虽然这只是个小小的五金店，但你要知道，小生意里也有大江湖。

街头的五金店

我爸回答说，开了。于是我妈脸上立即浮现出一种不甘的神色。看她那架势，我真怕她立马从我家厨房冲到她的小商铺前，“哗”一声拉开她的卷帘门，开始她新一天的战争。

我立马提醒她，可不准哦，今天是假期。她这才咧开嘴笑起来，做出一副转歪脑筋的学生被教导主任揪住衣领的样子。

她后来反省自己，说不愿意放假的根本原因，是爱跟人较劲。

她如今的竞争对手和我年纪相仿，二十多岁，所以能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毕竟年轻就是本钱。我还偶然从我妈口中得知，那谁谁的父母，就是我妈的上一任竞争对手。

妈妈的竞争对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我妈从上一代斗到了下一代，别人都退休让子女继承家业了，我妈却还在继续跟新来的年轻人较劲。

但爱较劲在我妈妈身上并不是什么让人讨厌的个性，正因为爱较劲，所以她成为一个勤劳、坚韧、善于应对生活的女人。

这仿佛是她存在的原动力，是驱动她生命的最紧迫、最焦灼，同时也最生机勃勃的力量所在。

爱较劲这件小事

我的妈妈出生于1974年，小学毕业。那些年生活实在艰苦，但却并不能解释我妈为什么只读完了小学，毕竟她的姐姐妹妹都去念了初中，独她没有。

她曾回应过我这个问题，也是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上课老是开飞机。”

《走路上学》剧照

她自诩为十分聪明的那类学生，考试做数学卷子，做完洋洋得意，心想，“这次要考满分了！”结果成绩出来一看，是个鸭蛋。

二十多年的相处中，我能基本判断出，我的妈妈并不是个笨蛋，甚至有点小聪明。但看来她确实很不善于应付书面知识。

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的成绩虽然惨不忍睹，却写得一手好字。

为了解答我的困惑，我妈告诉我，她上小学时的同桌写字非常漂亮，她于是也就刻苦练习，想要写得比同桌更好。我想这大概就是爱较劲的天性为我妈创造出的第一笔财富。毕竟在我小时候，我妈唯一能赢得我崇拜的地方，就是她桀骜不驯的字体。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发现，我妈爱较劲这件事儿，最集中表现在她和我爸的相处上。

妈妈和爸爸

不知道不服输是不是就属于重庆女人的天性，虽然我的妈妈无法代表整个区域群体，但在我的所见所闻以及我真实的生活经验中，我妈这样的重庆女人，还是很有一点代表性。

我爸是个心地善良但嘴很碎的人，只要有什么他看着不顺眼的事情，他就会想要去指责别人哪里做得不对。基于对我爸的反抗，我妈的行动思路，就是和他较上劲来，“只要我做事比他更强更快，那他就再没什么话可讲！”

我妈的强大，可以说是由此造就的。

我爸爱做饭，但他的流程讲究细致周全，因而速度极慢。我妈虽然做不到那样精致，但她认为自己可以在速度上赶超对方。做饭有什么了不得，在我妈看来，那是全天下最简单的事情。

进入厨房的第一时间，她可以同时开启厨房里的三个锅，分别负责煮饭、给肉焯水、煲汤前煮沸水。她的大脑急速运转，按照最高效率的分配方式来安排切肉、择菜、剥蒜、洗碗等步骤。

妈妈做饭时可以同时开三个锅，在速度上赶超对方。/《天水围的日与夜》剧照

通常不出半小时，一桌菜就能成型——只不过是开动筷子之时，米饭还是夹生状态罢了。

我爸妈相识于1991年，那时候我妈17岁，我爸22岁。这是两个穷酸年轻人的相遇，家庭无法给予他们任何物质财富上的支持，学历水平又不允许他们从事什么高精尖的技术活动，于是只好白手起家，开夫妻店，做点小本生意。

他们一开始做餐饮店，后来做五金店。开五金店对于一个以较劲作为行动指南的女人来讲，可就不仅仅是下厨房那么小儿科的事情了。

我爸妈的五金店什么都卖，像个小百货超市，你要是搬家时置备新用具，来到这里，锅碗瓢盆样样给你配齐。

爸爸和妈妈白手起家。/《秋天的童话》剧照

这也就意味着，店里的货物数量庞大，种类繁杂。生意好的时候，进货的量也大，店里就我爸妈两个人，为了节省下请工人搬运所需的费用，他俩自己当老板也当工人，每件几十上百斤的货物，一下子到个几十件，全凭自己往三四楼上的仓库转运去。

一直以来，大概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指引着我妈，让她意识到，家庭的和平源自于话语权的平等，而她认为，在这样一个小市民家庭之中，话语权要通过实打实的劳动去取得。从小我就知道，我妈是个绝不服输的女人，她嘴上不多说什么，但是心里铆着劲。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局面就是，我爸能搬多重的东西，我妈就非要搬多重的东西。

许许多多个街坊四邻已经吃完晚餐准备休息的夜晚，在雾蒙蒙的夜色里，我的爸爸妈妈还在往仓库搬运货物。有时候是几十箱陶瓷碗碟，有时候是几十捆折叠起来的木桌子，有时候是塑料凳子，一摞二十个，比我爸还高出一大截那种。

搬运沉重的货物时，人的身体会被货物拖拽到歪斜

我妈身高只有一米五出头，我小时候时常跟在她身后观察她搬货的样子。

为了省力，她和我爸一样习惯把东西扛在肩头，或者背在背上靠腰部发力。她就那么矮的个子，货物像是在向下拉拽她的身体，于是她整个人的结构就变得歪斜，很像是地震之后的遗迹。

日常的胜利

虽然我妈嘴上说她自己爱较劲，和生意上的对头，也和我爸较劲，但据我观察，其实她并不是要从针对某个人的具体的输赢之中获得回馈。

具体的输赢是指这样一些情况，比如有时候，她可以比竞争对手多卖出几件同种类的商品，或者比人家早半小时拉开卷帘门，再比如，她洗碗只需要我爸耗费的三分之一的时间，或者是能比我爸搬运更多的货物。

但其实并不是，她不是非要和谁攀比。和人攀比是出于虚荣，但虚荣压根无法支撑起她全部的生活。

我的妈妈虽然受到的教育不多，但我一直认为，她从真正的生活中得到了很好的教化。

我记得我曾经在仓库老旧的绿色门框旁边，看见她用记号笔写下的小字，“二月十四号开花”。她曾推荐我去采访一位为他们搬货的棒棒军，理由是此人诚实，不奸诈狡猾。她偏爱库房里那只老猫，因为老猫慈爱，始终庇护幼崽，品性纯良。

妈妈会在门框边记录花的盛开

她是我见过的性格最纯真的妈妈，心里从不装下过夜的仇恨，平等地爱这个世界。

今年过年回家，由于天气太冷，她抢走我去年买的一顶有小熊耳朵的帽子戴上（因为我今年有一顶新的），估计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爱，因此眯起她那双漂亮的凤眼，笑得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虽然如今她已经年近五十，但她说直到前两年，如果她走路时手上握有什么条状的东西，还喜欢像小孩一样甩着玩儿，就这样溜达回家。

妈妈戴上小熊帽子，眉开眼笑

也正是因为她受到了源自生活的很好的教化，所以她不麻木，也不愚昧，生命的痛苦势必会在她的心间留下伤痕。

比如早年间，我的外公外婆和我爸爸之间的关系很不好，因此矛盾总是以非常激烈的形式发生。

我小时候住在农村，我的家是一座独栋小楼，那时候我经常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爸爸妈妈的卧室天花板上，会有一个那么大的窟窿？

后来我才从我妈嘴里打探到，那是我妈怀上我的时候，由于外公想要让她堕胎，不愿意让她生下我爸的小孩，但我妈拒不服从，因此外公才在天花板上砸出了一个大洞，以此宣泄他的愤怒。后来每到下雨天，我都要端个小桶放在窟窿下方接水，否则卧室里就会出现一道河流。

雨天时需要在窟窿下接水。/《听见下雨的声音》剧照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外公和我爸妈之间爆发过一场很可怕的冲突。

具体的原因不得而知，我只记得我爸靠着沙发，把脖子露出来放在扶手上，外公举着一根用来凿石头的铁钎，想要冲过去插进我爸的脖子里，我爸就拍着自己的脖子说，你来啊，你来把我杀了。

外公被外婆和妈妈拖住了，他没能真的杀了我爸。

那天晚上，爸妈带着我离开了家，我们准备住进仓库里。但妈妈一直在哭，下楼还没几步，她就想要往楼道的窗户外跳。我就抱住她，并且威胁她，我说，你要是敢跳我就跟着你跳。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婚姻生活有时候也会带来很大的刺激。

我记得妈妈有一天和我爸吵完架以后，哭着给我发语音消息诉说自己心间的难过，然后用文字给我发了这样一段话，她说：“以后我要是死了，把我烧了就甩到河里，这样我就自由了，可以随风飘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再也不要在这儿受这鸟气。”

她和我都在逐步认识到，原来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面临那么多超出我们控制范围的矛盾，人和人之间的爱里也会长出仇恨的荆棘，那些痛苦会日复一日地缠绕并紧缚我们的内心，最后，它将深深地陷落进心灵的泥沼里。

《海街日剧》剧照

我记得我妈曾经说过，她不爱去医院看病，如果不幸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那她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也拒绝接受治疗。因为在现世的生活中，她被迫承担起了很多责任，承受了很多压抑和痛苦，但由于要做一个负责任的大人，所以不能轻易放弃生命，不能轻易逃避。但如果某天疾病来临，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那她会觉得这是一种恩赐。

但在对生命的痛苦和虚无产生觉知以后，要怎样继续接下来的日子？

从这个问题出发，你就能发现，我妈是个相当有智慧的人。不知是出于故意还是出于本能，她选择去计较很多事情，计较生活中很多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为之付出极大的热情和努力。她计较的这些事情看似有一些具体的对象，但事实上，很可能她从来不是要跟他们计较，而是在跟自己计较，在跟自己的命运计较。

妈妈其实是在跟自己计较，跟命运计较。/《秋天的童话》剧照

如果说苦痛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坠落的过程，那么那些有可能获救的人，大概率是落向了一个绝壁上长满树枝的悬崖，树枝密密麻麻，就像倒刺一样，接连不断地挂住了她。

而我妈妈计较的那些小事，或许就这样，微不足道地，但又力挽狂澜地，阻止了她的坠落。

这就是一个普通小老百姓的生活，她面对一个通俗问题，要给出一种个人化的回答。人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想要在承受住生活的巨大压迫的同时，还贪心地，想要精神抖擞地度过每天，那她需要的可能就只是争一口气。

她要在每个平凡无奇的日子里小小地较上这股劲：修好一个电饭锅，多出三百元营业额，迎来一个回头客，或者其他鸡零狗碎。这些秘密只有我妈自己知道，作为一个爱较劲的女人，她能从每天的日常生活中，赢得密密麻麻的胜利。

妈妈的手到了冬天都会因为过于粗糙和干燥而开口，所以必须缠上胶布或者创口贴才能缓解不适

这是她个人的胜利，而不是她赢过某个具体的人的胜利。

正是在这些闪闪发光的胜利瞬间为她拼凑起来的图景之中，她才能够免于沮丧，并且能够持续开展她的生活。在漫长的等待中，外公逐渐老去，丈夫逐渐变得平和，孩子一个个长大，最终，作为对她的报偿，幸福正在来临。

正月初一老板放假

从小到大，每个春节假期都是别人家的小孩玩乐的日子，也都是我给爸妈做帮工的日子。

在我弟弟出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妈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比我更熟悉这家小小五金店的构造。这个不出二十平米的空间，大概安放了上万种商品，最小的可能就只是一颗螺丝钉。

小小的五金店内可能有上万种商品

作为一个女孩儿，我的成长自然受到了我妈很大的影响，这也就意味着，我也和我妈一样，爱跟生活较劲。

比如今年，我妈就又讲起我小时候的丰功伟绩。

我上小学时，爸妈新开了一个分店，夫妻俩各照料其中一个。但有时候老店忙不过来，爸妈就会让我一个人暂时去做分店的小老板。分店生意没那么好，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写作业，听路过的叔叔阿姨夸我字写得好。

但也有些需要小老板展现真正的实力的时刻。

《城南旧事》剧照

当时，我家除了经营五金杂货外，还负责承接各类生日礼品定制的生意，我们可以在碗和杯子上印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东西，叫做寿碗和寿杯。前来咨询的大多数人，都懒得跟一个上小学的小破孩谈生意，我却不信邪。我妈回忆说，我当时缠着一位顾客，较上了劲，非要让她给我个机会，因为我本来就很熟悉全部的流程。

最后，那单生意真的做成了，我妈似乎对此印象极其深刻，她告诉我，我赚到的是五百元钱。

直到现在，我回望整个成长经历，那些曾经让我深感痛苦的往事，竟然隐隐流动着热量。我的妈妈没有从书本之中受到足够的教导，但她真正从生活中摸清了做人做事的门道。我从小就听她说，女孩子要独立，什么都要会自己做，才能不会受到他人的欺凌。她没能说出来的话是，女孩子只有独立才能享有自由，正如我如今拥有的那样。

《公主日记》剧照

并且，我在成长过程中反复意识到，具体的生活传达给我的经验，最终会让我同一个更广大的，也更接近真理的世界接轨。

初中时的一个春节假期，我家小店在售卖年货，其中就包含彩灯。这种商品利润很高，但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容易坏，常常是一串彩灯一半亮一半不亮，让我爸妈很头疼。那时候，我大姨夫会点电工手艺，能让彩灯重新点亮，于是我爸妈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我拜大姨夫为师，在他修彩灯的时候，坐在他边上，学他的手艺。

具体的操作方法，就是拿根电笔，去刺探彩灯根部的铜丝。电笔亮，则代表此处电流通畅，没有故障；不亮，则代表没有电流经过此处。简单排查下就能找到故障所在的部位，往往是电线断裂，或者是灯头坏掉了。接下来我只用重新接上电线，或者换个灯头，就能解决问题，让彩灯重新闪烁起来。用我爸妈的话来说，是“变废为宝”。

街头装饰的小彩灯

对我来说，学习修彩灯非常简单，因为刚刚学完初中物理的电路串联和并联的原理，无非就是实际运用一下罢了，很容易看清楚技术背后的本质。所以当时我很有气派地坐在店里，享受着父母的优待，毕竟，没有我修不好的彩灯。

后来有一天，我真正发现了这件事情的神奇之处。因为做物理作业的时候，最后有道大题，题目竟然就是修彩灯。全班同学中，只有我做对了。

我感到生活的具体细节和一个可以被理论化的世界早已经开始在我的身体之中流动，它们之间畅通无阻，又是如此融会贯通。

而这些，都有赖于我妈的严格要求。她不仅要求我好好学习，更要求我能够自己接电线，换灯泡，修电饭锅，要求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也要求我能够盘得住很重很重的货物。所以我用于生活的鬼点子很多，同时我力气也还蛮大的。

腊月二十七，我照例回家过年。爸爸出去送货的时候，店里到了一批用于烧烤的钢碳，每件二三十斤，一共八十五件，我和妈妈一起搬上了仓库。

在五金店里的妈妈

如今我长大了，我有足够的力量为她分担一切，我想，妈妈再也不用难过。

今年，我提出了大年初一休假的要求。早上吃过汤圆，爸爸带弟弟出门上香，我和妈妈推着外婆出门晒太阳，中午吃完午饭，她可以回床上睡个小觉，下午家人聚在一起，摊开麻将桌打牌。别人愿意开店就开店去吧，我妈妈的幸福如今近在咫尺，暂时无需再去斤斤计较。

正月初一，五金店歇业，卷帘门不开，上面只用写，“老板今天要放假。”

正月初一，五金店歇业，老板今天要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