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的孩子

今天上午十点，江西省、市、县公安机关联合工作专班及市县相关部门，发布了胡鑫宇事件最新调查情况。

2022年10月14日傍晚5：50左右，致远中学15岁高一学生胡鑫宇从校园离奇失踪。学校监控记录下这一幕：小胡离开宿舍，消失在校园的夜色里……

2023年1月28日，失踪106天后，胡鑫宇的遗体在学校旁边金鸡山区域一座粮库围墙内被人发现，警方通报说“呈缢吊形态”，现场还发现了一支录音笔，送到专业机构鉴定。

橙柿互动航拍示意图，致远中学与发现胡鑫宇遗体的粮库树林相距几百米。

从胡鑫宇生前所住的高一男生宿舍楼附近，远眺其遗体被发现的粮库树林。

发现胡鑫宇遗体所在的粮库，门口已经封锁管控。

致远中学通往金鸡山、粮库的道路，被封锁管控。

教室走廊外挂着的大学介绍资料

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还没来得及摘下

胡鑫宇被找到第二天，是致远中学寒假后开学的日子。

胡鑫宇被发现的金鸡山区域，与致远中学一墙之隔。

墙外，很多工作人员仍值守在现场，墙内依稀能听到学生们的读书声。

金鸡山树林旁学校围墙内，就是胡鑫宇住的L型宿舍楼，一共五层，胡鑫宇当时住在三楼。宿舍楼正对面是睢园，再往右前方走，就是学校与金鸡山树林交界处。

胡鑫宇所住的高一男生宿舍楼，离金鸡山仅一墙之隔，目前已用挡板和铁丝网加固隔离。

失踪当晚，胡鑫宇晚餐后17时40分独自回到306寝室，短暂停留后上到五楼天台，向睢园和校外树林山岗方向张望。

这两天铅山当地天气还算暖和，学生们将洗好的衣服搭在宿舍雨棚外晾晒，雨棚正对面的方向，就是胡鑫宇被发现的粮库一侧。

靠宿舍楼的另一侧，隔墙外是一排排民房，致远中学、铅山一中的很多陪读家长以及学生都租住在这里。

他之前就读的致远中学，在铅山县城西，以前这一带相对偏僻，近些年随着工业园区的入驻以及商品房的新建，学校周边越来越热闹。

一些陪读家长说，今年开学后，这一带出租房难找，有些房租还涨了不少。

傍晚，走读的孩子走出学校大门，各自回到出租房，陪读的家长们开始忙活。住校的学生们，有的在操场上玩耍，有的在教室里走动。

教室晚上灯光通明，课间很多学生嬉戏打闹，走廊门口墙上挂着“**大学”介绍资料。

傍晚6时许，胡鑫宇生前所在的高一5班教室外，学生们在休息聊天。

今年学校周边房租普遍上涨的陪读房

伴着一群孤独的陪读家长

一条水泥路从致远中学所在的鹅湖大道通往金鸡山山脚，四五栋民房沿小路而建。49岁的李萍坐在出租房床沿上，无聊地看着手机。

年前，她狠下心把福建厦门的工作辞掉，从老家铅山县永平镇赶到女儿就读的致远中学所在的河口镇，租了房子陪读。

她说自己起初是不愿意陪读的。

李萍在福建厦门一家工厂工作十年，社保也交了十年，去年月工资超过六千元，辞工不仅意味着社保可能没了，家里的收入也少了一半。

一方面家庭收入减少，另一方面支出却在增加。

李萍说，如果要在外面租房，开学前要先通知学校和老师，这样住宿费能少四五百块钱，但每个月的房租对当地很多家庭也是不小的开支。这一进一出，对靠外出打工的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不得不算的一笔账。

“我以前是做过滤清洁设备的，我老公是做轮胎的，他赚的比我少，本来家里条件就一般，突然辞了工作，还不知道怎么办……”

大年初八，女儿学校开学，李萍也来到河口镇。

李萍说，她和丈夫本以为租个房子很容易，没想到今年特别难，找房子花了4天，才在致远中学周边等到3间腾出来的房子。

“本打算我跟女儿住一起，只租一间房，但房东说都是两间房出租，一个学生住，一个家长住，没办法，只好先把房子先租下来，到时候再租一间出去。”

不仅房源紧俏，学校周边房租也普遍涨了。李萍说她和周围的陪读家长都觉得，今年房租比去年每个月涨了100块。

好的房子也不好找。

学校旁边加油站对面，5层的房子，除了沿街一楼是小菜馆，楼上四层全都租给陪读家长，“去年是800元一间，今年是900元，这两天还有好多人过来找房子。”

不仅致远中学，致远中学初中部和铅山一中都在附近，除了学校多，铅山县很多行政单位和大型购物中心也在旁边，学校对面隔着清湖公园就是铅山县公安局、铅山县客运站以及一家大型购物中心。

晚上走在街上，这一带灯火通明，晚上8点多，不少人在附近公园跳广场舞。

周围很热闹，可李萍几乎不出门，平时就在她10平方不到的出租房里。

“陪读之后，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空落落的了，不知道做什么。”

以前，每年过了元宵节，她都会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收拾行李外出打工。今年年前，女儿突然提出，希望她能陪着一起读书，原来的计划打乱了。

“我们这边农村的，大部分都是去福建、浙江打工，以前陪读不多的，可今年我们村还有好些亲戚都选择了陪读。”

女儿提出陪读的理由很充分，每天回到宿舍太吵了，实在没办法静下来读书。但李萍和很多今年选择陪读的家长们心里明白，自从胡鑫宇失踪后，父母总是会担心自己的孩子。

“虽然大家都不愿提这个理由，但也无法绕开不谈这件事，我们和孩子也不会说，担心给孩子带来影响。”

2月1日，致远中学开学第四天，李萍在出租房也已经呆了四天，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一趟门，想看看租的房子附近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贴补家用。

能不能迈出那一步

大人与孩子之间的沟通难在哪？

陪读是需要学校同意的。

李萍的女儿说，老师会打电话给家长，如果家长陪读，老师会简单了解下情况，但如果不是，老师会考虑孩子的安全，不建议孩子在外独自居住。

她说之前学校有个男同学，也选择了陪读，但后来老师发现，这个男同学是跟一个亲戚家的哥哥住在一起，最终被老师劝回学校住了。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是缺少自制力的，尤其出了这件事，不管学校还是家长，心里还是紧张，生怕孩子出事。”

另一位张姓陪读家长说，陪读还是不陪读，家长都很为难。

一方面需要赚钱养家，没那么多时间顾及孩子的感受，但有些孩子性格内向，不管想不想家人陪读，或者内心有其他想法，都不愿意和家长讲。

李萍除了女儿，还有一个正上大学的儿子，当初在致远中学隔壁的铅山一中读书，和女儿比，儿子性格很内向。

“当时我也问儿子，要不要妈妈陪读？儿子只说不要陪，你去打工吧。至于为什么，他就一句也不肯多说。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是想陪读的，只是不愿意让我陪读。”

我采访过的家长们都觉得，如何沟通，是他们和孩子之间很难逾越的一道沟。

“（孩子）和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话，我们出远门为了赚钱，孩子们也知道我们辛苦，学习成绩好还好，要是成绩不好，更加不愿意和我们说。”

为什么家长和孩子之间很少沟通？

以李萍为例，她和丈夫每年都出门打工，一年回家次数很少，孩子从小是爷爷带大，跟父母见不上几面，说不上几句话，时间久了甚至有些陌生。

另一位家长说，当时儿子提出不想住校时，自己完全不能理解。

“我真的以为，孩子应该会喜欢和同龄孩子待在一起，后来孩子跟我说，不想吃饭还要排队，洗澡也要排队，还不让出来买零食，当时我还说孩子太懒，贪玩，爱吃零食。后来和陪读过的亲戚聊了几次，才明白应该换位替孩子考虑。

“陪读的大部分是妈妈，陪读就意味着要舍弃工作，赚不了钱，还得很无聊地在出租房里打发时间。”这位家长说。

“但从另一方面考虑，陪读也就这一两年，能让孩子更加安心读书，能给他们烧点热饭，也少了一些担忧。”

孩子，你有什么理想？

冯霞也是陪读家长中的一个，和李萍不同，她家就在河口镇，虽然也在学校附近租了房，但没有辞掉工作。

“我在园区上班，一个月还能给家里补贴3000多块钱，这笔钱不是小数，至少能交好几个月房租。”

中午，冯霞骑电瓶车十多分钟，赶到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好几个陪读家庭共用一个厨房，冯霞专门买了液化气和炉灶，从家里带来高压锅和锅碗瓢盆。

中午她买了排骨和萝卜，准备炖给读高三的女儿吃。

冯霞是主动来陪读的。她说当初女儿中考成绩700多分，以全县前五十名的成绩进入铅山一中，没想到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了，在班里下滑到中游水平。

“她在的班是铅山一中很好的班，考分普遍都高，但女儿成绩不算理想，以这个分数估计，将来上个一本都难。”

春节期间得知女儿的成绩后，冯霞装作随口问女儿，以后有什么理想？女儿说，没有理想。

这个回答让冯霞吃惊。

她说自己和老公这些年都忙着赚钱，虽然也关心女儿的生活和成绩，但每次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开口就会被女儿怼，一开始聊就结束了这个话题，所以觉得应该要管一管了。”

铅山一中紧挨着致远中学，据不完全共计，去年高考，铅山一中1000名左右毕业生中，有七八百个达到了本科线（含一本、二本），致远中学1000名左右毕业生中，也有五六百名考进了相对理想的大学。

在上饶开出租车的陈师傅说，他是先听到胡鑫宇的事情，才记住了致远中学这所学校，之前只是看到过致远中学的招生信息。

谁也不会想到，一所学校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记住。

十多年前拉着衣角不让你走

为何你还是选择远行？

陪读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不少家长说，感触蛮深。

一位陪读妈妈说，女儿性格很外向，但学校的事很少跟她提，以前自己在外面打工，一般一周给孩子打一次电话，有时工作忙起来，打电话的次数更少，每次通庆也只有几分钟，女儿聊几句就匆匆挂了。

“没想到这两天，女儿跟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感触很深。她说她七八岁读小学时，每次看到我去外地打工，经常会偷偷哭，有一次还抱着我的大腿，拉着我的衣角让我别走，她说至今她都记得很清楚。”

女儿说的这次分别，这位妈妈坦言早已记不得了。她觉得这样的情况好多次，没有什么印象。

也就是在这次陪读之后，女儿慢慢地愿意将学校里的事情和她分享。

“她晚上10点晚自习结束回来，会和我说很多学校的事，比如今天寝室里谁拿了零食给她吃了，自己最喜欢的男演员这次出演了《满江红》，太开心了，虽然我第一次知道这个男演员的名字。”

以前李萍只知道女儿在班级排名第五，其他情况几乎一概不知，但陪读这几天，她知道了女儿班上有多少个学生，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以前都是她爷爷来开家长会，我自己一年到头很少来学校的。”

还有一些家长说，以前总觉得自己赚钱不容易，为什么孩子还不好好读书？现在，他们也开始理解了，孩子读书确实很辛苦。

“我现在才知道，孩子6点就得起床，每天晚上10点回来，有时候靠在床上还在看书……我有时候早上实在起不来，就给钱让孩子自己去买早点，有时候孩子晚自习回来，我都睡着了……

“虽然赚钱少了，但跟孩子接触多了，虽然自己感觉没事做了，但又觉得每天有了期待，期待孩子放学回来聊聊学校的事。”

还有学生告诉家长，读高中后发现学习跟初中时完全不同，读起来很难，又不敢跟家长说。

“这些都是陪读以后，跟孩子在一起久了，聊天的时候孩子才说的。如果放在以前，我或许还会说他，难道读书比赚钱更难吗？现在我身边陪读的家长，大家没事在一起聊天才发现，原来孩子还是很想有个人倾诉一下。”

一位家长说，一旦让孩子感觉到说了以后你的反应很冷淡，下次再遇到什么问题，肯定就不会主动和你讲了。

当年翻墙出去的孩子

有的回到家乡

还有一些不知去了哪里

中国三四线小县城，普通家庭孩子“成长的烦恼”，不是一部轻松的喜剧。往往孩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外出打工挣钱，孩子整个成长过程，充满了离别、隔阂，以及相比大城市孩子更为狭窄逼仄的“读书改变命运”的压力和紧迫感。

陈默是铅山县人， 2009年致远中学毕业，之后考上一所警校侦查系，目前从事足球有关的媒体行业。

2008年夏天，陈默从铅山一中转学到了致远中学，当时他在一中成绩不算很好，上课老是注意力不集中，”高三我想拼一下，就转学去了致远中学。“

至今陈默还记得，当时去致远中学报到那天，校长刘谷来的老父亲拿着当年全县中考成绩排名的本子找他的名字，翻本子时颤颤巍巍的手让至今仍印象深刻。

“我中考成绩还不错的，所以转去致远中学时，学校还减免了几百块的学费，当时学校是按照成绩有减免政策。”

但进了新环境，陈默还是不适应。

“每天五点多就要起床，当时早自习有两节课，吃的饭菜肯定和家里不能比，当时学校还没有小卖部。”

刚开始，陈默没有将这些情况告诉父母，每个星期天，他爸爸将他送到学校时，他都非常不想去。“感觉生离死别似的，但又没办法跟家里说。”

后来，陈默还是鼓起勇气告诉了父母，最后跟学校办了走读，回家住了。

再后来，陈默上了大学，毕业后他也没有选择本专业的岗位，而且选择了在大学期间喜欢上的足球有关的工作。

“我父母都在县城的国企上班，那时候家庭经济状况相对还算稳定，加上父母向来比较开明，对我还是很有影响的。”

“很多住校生，他们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他们长期见不到家人，在学校就笼罩在必须读书才能出头的压力之下，小县城的社会舆论也是如此。

“一个学生文化成绩不好，就会被亲戚和父母的朋友之类的看不起，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家长则喜欢夸耀和攀比。”

陈默说，读初中和高中时候真的见过好多同学，他们真的非常努力学习，但不知道是心思不在还是没有好的学习方法，考试成绩就是不行。在这种只有学习才能出头、华山一条路的压力阴影之下，不是所有学生的心理层面都那么强大的。

“初三有次下晚自习，我看到高中部学生爬墙出去上网。我在致远读初中和高中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有学生晚上翻墙出去通宵上网的事。”

陈默当年一起读书的同学，后来也有很多像他一样改行。

陈默当年就读铅山一中的同学中，一位学体育的最后当上了乡镇公务员，学画画的毕业出来后干起了陶瓷生意，再后来又进了国企。

当时陈默有一位很好的同学，是当年铅山的理科状元，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精密机械，但后来听说辞职下海做了游戏策划。

高中三年都在致远中学读书的张峰，大学毕业后去了外地工作，认识了现在的老婆，两人决定回家乡发展。

如今张峰隔段时间会去致远中学看看，当年一些老师至今还在任教。

比如前段时间网上热传的“光头老师”，张峰读书时就在学校政教处，负责学生生活，哪个学生调皮打架了，哪个学生翻墙跑出去打台球了，哪个班级喜欢打篮球的同学集体逃课出去看篮球比赛了……都归这位“光头老师”管。

“他脾气确实有些大，或者说有点强势，这跟他的工作也有关系，当年我们就很怕他，但绝不是网上传的那样，我们当地人知道的，根本没有网上传的那样。”

张峰说，时代在发展，网络太发达，以至于很多网友并不清楚具体情况。“网上一些传闻，在我们这样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看来，非常可笑。”

如今张峰的妹妹也在致远中学读高一，跟胡鑫宇同一年级。

自从胡鑫宇出事，很多家长都担心孩子们的反应，张峰也几次试着侧面问妹妹学校里的事，妹妹都说没太大影响。

“一个年级太多孩子了，而且并不认识，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社会上过多的关注反而给他们带来焦虑。”

10多年前，像张峰一样从学校翻墙出去的孩子们，现在都已成家立业，有的像张峰一样回到家乡，有的还在外面努力奋斗。

张峰说，现在学校也有翻墙出去玩的学生，但可能就是一时贪玩，或者释放一时的压力。“就像我，当年也翻过墙，现在回了家。”

当年张峰班上有位同学，性格非常内向，后来也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但就在大学期间突然离家出走。

“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