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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我生命中第一个「娜拉」

或许,你的生命中,也有一个小姨吗?作为处于核心家庭边缘的女性,她们是未被充分研究的人物。过去,在公共话语中,「小姨」以迷人、欲望,甚至是恶毒的形象出现,她们是小说影视情节的助推剂,快速出现又消失,只留…

或许,你的生命中,也有一个小姨吗?

作为处于核心家庭边缘的女性,她们是未被充分研究的人物。过去,在公共话语中,「小姨」以迷人、欲望,甚至是恶毒的形象出现,她们是小说影视情节的助推剂,快速出现又消失,只留下一个单薄的侧影。后来,「酷小姨」的形象逐渐占据上风,关于她们绵延的一生,仍没有得到饱满的呈现。

前不久,我们发起了关于小姨的征集,收到了近200则故事。读者们认真仔细地写下对小姨的记忆,在小姨身上,她们获得了美的启蒙、自我价值的肯定,有时候,还伴随着对成人世界的疑惑和迷惘。

「小姨」和我们亲密又疏离。和清晰锐利的母亲形象相比,小姨朦胧神秘,让我们在森严的亲子关系之外,找到了缔结另一种亲密关系的可能。

例如,有这样鲜活的细节。因为太喜欢小姨,@sunsun 会悄悄地收集小姨掉落的卷发,伤心的时候拿出来告诉自己,世界上还有人是喜欢自己的。@絮絮上初中那年,她的小姨在自己的婚礼上,穿着婚纱短裙骑着摩托车逃跑了,她记得好深。@火火给外甥女写下了一封长信,耐心地向她解释,女性有不选择婚育的自由。

我们回访了5位读者,请她们回忆更多关于小姨、姑姑的故事细节。

这些富有张力的故事中,有女性的洒脱、利落,她们用努力挤走了偏见,完成了阶层的跃升;有女性的犹疑、退让,被命运逼回原点;还有珍贵的女性情谊,是「girls help girls」的1.0版本。

决心背离原生家庭、出走的小姨们,往往是「被」边缘的。而她们能够获得自由,笃定地选择生长路径,有时是因为其兄弟姊妹承担了照护家人的责任。家庭关系的牵绊并不会因为「出走」而停止,它会缠绕人的一生。一个女性,想要获得自由的道路,总是布满荆棘。

没有选择出走的女性同样值得书写,她们代表着更广阔的女性图景。她们的内心也向往过自由,真实地拥有过美丽的回忆与梦。被外界评价为「失败者」的她们,在那个称呼她为「小姨」的人眼里,永远是好看的模样。@凝凌 如此描述她对小姨的情感:「她不是不婚主义、光鲜亮丽的小姨,从前不是,以后也永远不可能会是了。但她在我心里,依旧跟20年前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

原来,我们设想的故事,是酷酷的小姨或小姑,乘风破浪,驶向广阔的世界。但这些讲述比我们预期的要长,要绵密,有更多生活的粗粝质感。因为每一个小姨的人生,都是一部女性的生命史。

文|林念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大人说她很怪,我也跟着觉得她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Anqi,29岁

小时候,我对她没什么记忆,只知道,她跟我们不太一样。因为大人说她很怪,我也跟着觉得她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爸爸很少提起她。她是爸爸同父异母的妹妹,爸爸7岁的时候,家庭重组,姑姑才出生。爷爷奶奶偏爱我的姑姑,爸爸小时候比较调皮,总是挨打。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有了矛盾和误会,变得挺疏远。

直到我亲眼看到姑姑,才有了对她的印象——漂亮、时尚、酷,以及,有钱。

她开一辆沃尔沃的车,只会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回来,去奶奶家待一两个小时,把钱和东西送过去,然后又坐着车走掉了。她大概身高1米65,瘦瘦的,三七分的短发,化着淡妆。她穿的所有衣服都很好看。

我后来才知道,姑姑毕业后,自己开了一个橱柜的店,二十七八岁就有了一个橱柜工厂。从农村走出来,她完全是靠自己一点点做起来的。

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姑姑邀请我去她大连的家里玩。她说,她觉得我这个小女孩,不应该一直待在农村,应该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

去到她家以后我都惊呆了。

那是一栋好豪华的三层别墅,整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每天她给我买好多吃的,我第一次吃了绝味鸭脖。她的书房很大,里边有好多的书,整整两层都是《瑞丽》杂志。那个夏天,我什么事都没有干,每天跟她一起看电影、看书,参加品酒会。我突然感觉世界好美,姑姑和《瑞丽》就是我的时尚启蒙。那个夏天在我记忆里五彩斑斓。

Anqi姑姑的家

奶奶跟我爸爸关系不是那么好。为了照顾奶奶,姑姑40岁左右的时候,赚了一笔以后够花的钱,回到了村里。

姑姑回来是需要勇气的。大家还是觉得,她未婚未育,是一个很怪的人。现在我跟我姑姑的关系特别好,别人就会说,你的姑姑是不是要故意拉拢你,等她老了以后一定让你养她。他们不太相信这种情谊。就像他们不相信我姑姑真的可以财务自由。他们仍然觉得,你一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所以才会回来。

我们老家最近正在做村村通,修马路和自来水。正常标准是4米宽,但村里每一家房子都自己偷偷占了一点地方。为了不得罪这些人,村干部就把我们的路设到3米5。姑姑特别生气,跟每一个村干部理论。我爸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说你姑姑又去跟人家吵架了。但是她最后确实争取到了,道路就是4米宽。

村里边平时比较受欺负的人,自从姑姑回村以后,就觉得特别高兴,总是给她送点白菜萝卜,说你回来给我们争取到了很多权益。

年前,她还在研究村里的自来水线路应该从哪走的问题。大家都说要选她当村长。

这就是这个评价体系的两面,一方面因为她未婚未育,她被大家说一些不太好的话;但另一方面又因为姑姑有能力,大家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一个很会做事的人。

去年,姑姑把屋子翻新了一遍,把奶奶的旧房改造成了特洋气的美式乡村小屋。我姑姑和我说,她们现在的房子就是女儿国,以后我回老家就回她们那里住。

每天,奶奶早上起来以后,先去收拾院子,给小狗换尿垫,加狗粮。等我姑姑起来了,就给她做一点饭,中午她们就吃饭,下午就是一个午觉,然后晒太阳,嗑瓜子,喝茶水。我姑姑每个星期会给奶奶剪头、洗澡、剪指甲,给她弄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

Anqi姑姑养的小狗

我跟姑姑联系比较密切之后,爸爸和姑姑两个人的联系也比较多了。我爸发现,我姑姑对我这么好,我对姑姑也那么好,他开始对妹妹有一些改观。我爸不会表达情感,只是会交代姑姑,一定要把家里的东西放好,出去的时候,门一定要锁好。

姑姑对我最直观的影响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一个小房子。我姑姑告诉我,所有东西都要投资在自己身上,那才是永远属于你的。买房子的时候,她特别支持我,帮我各种设计。现在我结婚了,我还是一个非常有安全感的人,我有自己的小天地,我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就不会那么慌张。

还有就是,不要被别人影响。我小时候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孩,甚至有一点讨好型人格,大家跟我说什么,我很难说「不」。可能跟姑姑接触到现在,我慢慢会说「不」了。我研究生毕业之后,做过两年的服装生意,也是受到了姑姑的影响。姑姑帮我找做生意的渠道,帮我把握这批货质量好不好,她在帮助我把自己的事业做起来。

我在沈阳,她在丹东。这个周末,她从老家那边开车过来找我,因为她有点想我。她过来给我做了早饭和中饭,第二天下午又走了。

我最近刚生完小孩,因为家里照顾孩子的问题,跟公公婆婆相处会有一点焦虑,姑姑用她这个年纪的眼界和她身边朋友的经历,给我开导,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会比较好。

我不知道她是否孤独,但我想,她是想要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的。她告诉我,仍然期待自己有一个特别适合的爱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之前,她也不会凑合。

姑姑今年45岁,我的奶奶完全不愁姑姑的婚嫁,去年有一个算卦的,说我姑姑如果抓紧一下,说不定今年会有一段婚姻,生个孩子。奶奶说,生孩子干什么,自己过得好就行了,不要再生小孩。她担心小孩会拖累我的姑姑。(笑)

Anqi姑姑

「姥爷的葬礼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小姨」

王达达,27岁

她的名字叫婷婷,只比我大3岁。从我上小学开始,我们就每天腻在一起形影不离,一起度过了10年左右的时光。我每次都是喊她的名字,我去找婷婷玩了,我要和婷婷去上课,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喊过她一声小姨。

婷婷是我妈妈同父异母的妹妹,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妈妈在分裂又重组的家庭关系里吃尽了苦头,始终对这个小18岁的妹妹充满敌意。知道我跟婷婷走得很近的时候,她是很不开心的。

婷婷每天在我们家门前,等我一起去上学。周末,一起在木屋里偷偷生火,浓烟滚滚。我们两个最后分别被家长捉回家,我妈在家暴揍我,姥爷在家暴揍小姨。我第一个QQ号也是婷婷帮我申请的。她带着我一起烫头发,用火柴画眉毛。她逃课带我去公园划船,最后我们两个蹬不动了。我妈到处找我都没找到,天黑了,我和小姨还在公园的船上飘着。

婷婷成绩不是那么好,很早就不上学,开始打工。

第一站,她去了省会郑州,在一个工厂做工人。经济独立的感觉应该是很好的,她回来会给我带漂亮的衣服。她对美的意识觉醒很早,初中我们都还很土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烫离子烫、羊毛卷,里面穿一件灰色的长款卫衣,外面穿一个红色的羽绒马甲,特别靓丽地站在街头。

在小城市,冬天这样穿是很打眼的。在一些思想没那么开放的人眼里,小姨是不学好,打扮成这样,肯定是年纪轻轻出去鬼混。但她似乎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每次回来还是很开心,展示自己新买了什么面膜,这个月发了多少钱工资,买了什么漂亮衣服。像太阳花一样,永远很阳光。

再后来,小姨打工的地方越来越远,去过广州,去过长沙,去过全国很多地方。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感觉到,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想要出去看看的冲动。

大约在我初二时,她给我买了一件黑色无袖娃娃领连衣裙,上面还绣上了不同的刺绣图案。那是我整个青春期最精致时尚的衣服。我仍然记得当我看到那条裙子的第一感受是,这条裙子一定很贵,小姨怎么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呢?她还有钱生活吗?

因为是老来得子,姥爷对婷婷极尽所能地溺爱。上初中的时候,婷婷就有手机了,我姥爷买的。他的存款很大一部分都给了婷婷。即使在姥爷病危期间,婷婷只去看了两次,姥爷也没有说什么。他一直在念叨,他想婷婷。

从小到大,我听到我妈最多的话是对小姨的指责。但是婷婷困难的时候,我妈妈仍然会给她钱,资助她,也不会制止婷婷和姥爷的经济往来。我想,她对婷婷或许有一些怜悯和疼爱,但是又掺杂了对父母辈很复杂的怨恨,很难用单一的词语去形容。

我最后一次见到婷婷,是在姥爷的葬礼上。应该是2017年左右,那年我上大二。

葬礼上,所有人都庄严肃穆。但是小姨那天仍然打扮得很精致。她刚做了双眼皮手术,还没有恢复好,鼻梁上面还贴着棉片。

她看向我,说我不能流太多的眼泪,我刚做完手术,医生说我的双眼皮不能见水。我妈妈听到那一句话,忽然歇斯底里地指责我小姨,老爸生前最疼的就是你,你做了什么?你不仅在他病重的时候没有去看他,去做整容手术,见到他的时候,你还跟他争吵。

我小姨听到这些,只是继续低着头。从那一刻起,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都产生了裂痕,回不去了。医生跟她讲,如果眼睛沾了水会留疤。姥爷的遗体送去火化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泪如雨下。

我能理解那种复杂,她爱她的爸爸,但是她也爱她自己,她也想要追求她想追求的东西。

葬礼结束,她消失不见了。我妈妈非常生气,在场还有很多亲戚朋友需要接待,小姨就这样走掉了。也因为这个事情,我妈妈要求我把婷婷的联系方式全都删掉,包括微信、QQ和电话。她说,我们没有必要留这样的人的联系方式。

从那一天开始,我和婷婷彻底断了联系。后来有听到一起外出务工的人说,她在广州安了家,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但这些都只是听说,我们没有办法去核实这些消息了。或许在那场葬礼上,她完成了和家人的切割。

我至今保留着婷婷送我的那件裙子。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寄托。看到它,我会觉得我们两个是真真实实产生过联系的,她在我记忆里是有痕迹的,不是我凭空臆想的一个人。

王达达一直保留着小姨送的裙子

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已经开始有容貌焦虑,尤其当班里的男孩子给我起了一些羞辱性的外号,丑女,胖猪,让我非常沮丧和自卑。那个时候我很认真地问婷婷,我是不是真的很丑?她说,虽然你算不上大美女,但也是清清秀秀的,我们不要去理会那些人,你在我眼里好看就可以了。

这些话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和力量,它帮助我走出青春期的困境,真正地自我认同。

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来说,这是最温暖的话。父母是不会跟你讲这样的话的。他们只会问你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别人为什么这样对你。但是婷婷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我从小干的所有叛逆的事情,身边基本上都有婷婷的身影。我妈妈觉得婷婷在教坏我,但如果没有婷婷,我可能会用一种更激烈、更隐蔽的方式去反抗。她是一个类似于安全阀的角色,是她把我心里的塞子拔掉,我才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将情绪疏导出来。

我印象中的婷婷,幽默、温暖,又坚韧,有反叛精神。上学的时候,男同学欺负她,她绝对要还手打回去的。后来的我们走着完全不同的道路,按部就班读大学读研的我,毕业进入了许多人心心念念的「体制内」。但我仍然怀念和婷婷在一起时的时光。

我一直不认为,她是一个世俗意义的失败者。即使到今天,我还是很想念她。我们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面,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哪怕她变成一个被生活压垮的女性,都不会影响我曾经对她的印象和爱。她在我心里是闪闪发光的,我很难想到她的不好。

我也在想,如果见到她,我第一反应会是什么?我可能是傻乎乎地在那里笑,虽然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但见到她,我应该会发自内心地开心。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这些年都不联系我们?她真的那么讨厌我们吗?为什么杳无音讯,为什么结了婚也不告诉我们,生了孩子也不告诉我们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外面,难不难?

图源《突如其来的假期》

「在家人口中是『失败者』的她」

凝凌,21岁

妈妈生我很早,25岁生了我,小姨却结婚很晚。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妈妈早就是妈妈了,可小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漂亮年轻的样子。她穿着皮衣,烫着大波浪,戴着眼镜,现在讲起来也都是很好看的。她那个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保持了20年。

听小姨说,爸爸妈妈有事出去的时候,她就在家抱着我。她不会哄小孩,我哭,她也跟着哭。我一直记得,我们两个人最后一次出去玩,是在我8岁那年。我们带了家里的米,去公园喂鸽子。我记得那么深,是因为那天之后,她就生小孩了,要管自己的家庭。

小姨和妈妈是上世纪70年代生人。姥爷和姥姥各自的家庭都有四五个兄弟姐妹,上面还有父母,他们更多把心力放在了原生家庭。出于一种无能为力,他们对我妈和我小姨就忽视了一些。小姨作为小妹,更不受重视。

小姨学习很好,可是到了初中,因为父母疏于关心,她跟着同学稀里糊涂报了志愿,上了本地一个不好的高中。她考了三次高考,有一年,卷子都没有做完,就被别人拿去抄。胆子小的她,什么也不敢说。家里人想,你今年考哪就走哪吧,她就上了一个师专,学的化学。

渴望脱离这个家庭的小姨跑去北京当了老师。有一天,在去做家教的路上,她十分不巧地遇到一起凶杀案。作为旁观者的小姨害怕极了,连工资都不敢要,又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她逃离的第一步,最后失败了。她回家那年是2003年,恰好遇上非典,在家困了一年什么都没做,也是因为这一年的混乱,她的档案丢失了。

再后来,她在本地工作,认识我的姨夫。怀孕,辞去工作,生子。

姨夫是军人,因为工作调动,总要前往各地,从河北走到宁夏,走到陕西。小姨带着年幼的孩子跟着,找房子,干家务,看孩子。她要处理一堆的事,修水管、修马桶,整理家,给孩子做饭。四处漂泊,她没有固定的朋友,唯一联系的人,是我弟弟同学的家长。

她把全部的心力都倾注到家庭上,一点点变老了,没有了从前年轻貌美,青春活力的样子,甚至连工作都没有了。

凝凌小时候和小姨的合照

大概在2019年,她在西安找了保险业务员的工作。为了做这个工作,她印了一些名片,名片上写着她的名字和业务。当时我就想,好棒啊,我的小姨又有工作了,她要重新变成一个独立知性的优秀女性了。

但是好景不长,我后来在西安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这个工作。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她的名片还剩下很多,我弟弟用它作为道具,给我表演了一个魔术。他从一个小盒里拿出一张名片,当着我的面撕碎了。他说,姐姐你看,我把它撕碎了。他把碎片放进小盒,再从小盒拿出来一张新的名片。你看,又复原了。

我看到名片被撕碎的时候,很难过。我突然间发现,小姨当年可以作为自我象征的东西,现在只能沦为小孩子的玩具,一遍遍展示着被撕碎,再复原的过程,可是她自我独立的生活却再也无法复原了。

我小姨就在旁边笑着看着我弟变魔术,我弟弟也不觉得有什么。他还太小了,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张纸。所有的悲伤只是我自己的。

我没有办法跟小姨说,为什么你不再去工作?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认为她现在很糟糕,不想让小姨质疑自己,天哪,怎么我外甥女都嫌弃我不工作。我知道她不工作不是因为不想,她确实也努力过。

人到中年,可能因为我弟弟过于淘气,外加小姨对自己的经历或者现在的情形有一些自卑或悲观,她的热情、温暖,被生活渐渐消磨掉了。她经常生气,跟我弟弟、小姨夫吵架。出于这方面的原因,她的甲状腺、乳腺都出现了点问题。

2020年初,她突然病了,开始是乳腺结节,第二次去找专家的时候,发现了癌变。我妈妈不敢跟家里说,偷偷跑过去照顾她。小姨想保留她的乳房,做了保守治疗,切了一部分,化疗了6个月,每个月都要去复查拍片,打抗癌的针。她的胸前是一道又长又粗的伤口,被切开,再缝上,像她生孩子的伤。她的头发掉光了,妈妈在电话里对她说,「下次我去的时候帮你都剪了吧。」

然后,小姨再也没有从前我喜欢的一头长发了。

她只能带着头巾出门,就这样熬过一年又一年,熬到头发再次长出来。我再次见她的时候已经是2022年的夏天。她发福得挺厉害。她现在大概45岁,但是街上不认识的小孩,会管她叫奶奶。

癌症有3年、5年生存期,日子就这样数着过。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讲到这些年小姨生病的事,讲着讲着就哭了。

姥姥姥爷后来经常跟我说,你小姨就是半途而废,做什么事都不坚持到底,所以没有工作。她们忽视了小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伤害,还有这些突如其来的转折点。

小姨和妈妈对比,是姥姥口中的失败者。可是在我这里不是,或许真的是时运不济,或许只是差一点点争取或者机遇。总之,不全是她的错。

她不是不婚主义、光鲜亮丽的小姨,从前不是,以后也永远不可能会是了。但她在我心里,依旧跟20年前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

小姨的故事平淡无味,可我却早就想拿来讲一讲了,这是她的人生。我应该替她保有她的骄傲。

凝凌的小姨、妈妈和姥姥

「小姨身上有往前的部分,也有往后的部分」

怡宝,22岁

小姨是我妈妈的妹妹,我给你描述一下她的样子。她是圆脸,脸上有一些晒斑,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头发是短发,有一些微微的卷。她的身材不胖也不瘦,手臂比较黑,但很有力气,因为她不仅要做饭,要去挑粪,去种地,还要去洗衣服。她经常穿拖鞋和九分裤,戴一个草帽。你看过《隐入尘烟》吗?她的模样很像海清演的那个角色。

小姨是70后,只有初中学历。她小时候感冒发烧,村医水平有限,给她打了一种药,导致她的耳朵失聪了,生长也停止了,一直保持在1米5左右。身高阻碍了她很多,后来求职、婚姻都有很大的困难。

我们那边的风俗是,姐姐要先于妹妹结婚。据一些我的亲戚讲,我妈妈很怪,很挑剔,不愿意结婚。没有办法,我小姨年纪也大了,所以逾越了这个规矩,匆匆忙忙找人结了婚。因为这个原因,小姨和我妈妈有一些争执,她认为一切都太匆忙了才会遇人不淑。

我小姨夫有1米8左右,身体非常壮,和我的小姨就像漫画那种反差,但是那种身高差并不可爱,反而很恐怖。她丈夫嫌弃她耳朵不好使,说她笨,贬低她,还会动手打她。

我老家在华北平原,各家各户住在炕上。我记得我那时候去小姨家,看到炕上积了很多灰尘和土,还有硬纸板。她经常在废弃的硬纸板上面抄写书里的课文、现代诗。她很喜欢写作,虽然只有小学学历,但是她对文学仍然不忘记。有时候她一时兴起,会和我们朗诵她记忆里的诗句,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小姨偶尔还为村里的人兼写文书,仿佛一个耸立的灵魂困在了一米五的身体里,受难了也要活得有声有色。

我们有时候会一起去书店,我放学回家,就喜欢跟她聊天,跟她交流,我在学校又学了什么东西。当时我们还注册了一个起点小说网的账号,帮她把过去的故事写下来。小姨夫不喜欢她这样,我在饭桌上想跟小姨说话,他会说,女人少说话多做事。

她的丈夫反对她做这些,他们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她只能在手机上面看书。她获取外界的信息,都是在她手机上进行的。她在朋友圈里写生活的散文:

静谧乡村/淡蓝淡蓝的天空中悠悠的飘着几朵白云/棚前的核桃树已经挂满了碧绿的灯笼一样的大核桃/跟前片片的麦田已经开始泛黄……

我看到小姨身上有比较往前的那一部分,也会有往后的一部分。她向我们倾诉丈夫对她的暴力,但是她还会回到那个家。她跟我讲,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人就是这样的,她们会有一种认命。

怡宝的小姨在视频号写诗

小姨对人、动物有一种淳朴的热诚,这或许也源自于她与文学的相遇。在她压抑的环境里,后来有了一只叫做「椰子」的小狗。

椰子的故事是2010年左右发生的,那时我和妈妈已经进城生活。有一次,我们得到了一只金毛小狗,但是我们没有能力养。正好我小姨到我们这边玩,她想要一只狗陪陪她,看看家。小小狗被她养得很大,还生了小狗仔。一直到后来,椰子得了一种病。

为了带椰子看病,会晕车的小姨,坐整整一天的大巴车来城里,有300多公里,到的时候头晕了一晚上。她找兽医看椰子,给它打针,每天喂药。足足照顾了一个月椰子才好转。大概过了四五年,椰子去世了,椰子的孩子也都被农村偷狗的人偷走了。

我想起小姨的时候,就会想起,她不分黑天白夜地在养殖场工作的样子,她干活的时候,衣服总是会穿得很脏,她无暇去顾及那些东西,但是总是笑得很开心。小姨也很爱美,她喜欢大城市,每次来城里,她会穿着最好的衣服,穿最好的鞋子,还会戴上银色的耳钉。

2022年,我在北漂的时候没有钱交房租,又因为疫情无法回家,几乎要面临睡大街的风险,是她问了我,让我去和房东求情,跟我说,你这个时候要软下来,跟房东说说好话。她还借我钱交房租。她曾经用话语和微信红包拯救过我数次,在我坠落谷底时给予慈母般的关怀。小姨比我母亲活得更完整,我因此在她身上完成了很多的社会化学习。她更能抒发一些自己的情感,懂得释放自己的苦难。

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童年受过什么创伤,她不知道怎么爱孩子,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总是处于一种飘忽的状态。你要揣摩她的爱,所以很累。跟小姨在一块,我可以得到没有条件的爱,她会好好听你说话,会给我更多慈母一样的关怀,是一个「正常」的母亲。但是我不是表姐,我没有真正完整地去当她的女儿,所以我也不知道,如果让小姨当我的妈妈会不会不一样。

她给我很多鼓励。告诉我,先活下去,其他事情再说。她跟我描述过我们老家收麦子的场景,每年6月初开始,种田的人会从西北那边请人来收麦子,他们开着联合收割机一天不停地到处跑。

我一直记得她这个描述,老问她,麦子收了吗?她给我发了一个视频,里面就是联合收割机正在热闹地收麦子。收到那个视频,我很兴奋很开心,想象收麦子的时候会有什么气味。这是小姨带给我的影响,一种从土地长出来的生命力。

图源《俗女养成记2》

「小阿姨永远站在她们那一边」

Monica,25岁

我是幼儿园大班的小米、小学四年级的大萌两个人的小阿姨,两个小外甥女称呼我为「卡哇姨」。

外甥女是我表姐的女儿。我喜欢和她们一起玩,陪着她们过家家。我姐有的时候会调侃我,你怎么跟小朋友在一起这么二、这么傻。

大萌最近在学习跳舞,她有一个小小的梦想,是做一个舞蹈老师。但是在我们家,我姑姑、姐姐都比较崇尚体制内的工作,她们已经跟大萌提前说过,不会让她以舞蹈为专业。小朋友已经懂很多,连大萌自己都跟我说,她们不就是想要在政府里的工作吗?

我告诉她,我觉得你做什么都可以,都没关系。

表姐家有4个老人一起帮忙带孩子,对于小朋友的接送、培训班学习、吃饭……人手和时间都非常的充裕。我羡慕她可以有这样的环境去发展自己的爱好。我在她家跟她玩,我说,我很羡慕你们,有很多兴趣班可以去学。我小时候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这些机会。

我爸很早就离婚、再婚。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重组家庭里,面对新的外婆和新的妈妈,我很怕表达一些需求不被她们接受。我爸的工作也比较忙,男性在察觉一些情绪或者细节时比较迟钝,没有办法明白一个敏感的小女孩,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的个子长得比较高,游泳队会挑一些长得高的小朋友去试练。当时挑中了三四个小朋友,但是我没有去,因为我想到没有人可以接送我去游泳馆。还有唱歌,学校里面的音乐老师听我唱完歌,就问我,愿不愿意就去她家里学声乐,最后也不了了之。

说实话,我爸这边倒也没有说亏待我,重男轻女这一块,也说不上来,可能我弟确实是小孩,他会受到偏爱吧。

我跟弟弟上的是同一个初中,当时有一个出国游学的项目,每个班选拔成绩比较好的同学,去英国大概留学一个月左右。我是我们班第一个被选中的,费用2万块钱。选中之后,我跟姑姑讲了这件事情,我姑姑跟我说,这种东西没什么意思,不用去的,再说,谁给你出钱?我没有告诉我爸爸,只是跟老师说,这个名额我放弃了吧。

这个项目每年都有,后来我弟弟却可以很张扬、毫无顾忌地和家里人说这件事,即使他没有拿到这个名额。我对这个对比印象很深。长大之后,我再回过头来看,我发现自己一直在退让,不会表达自己的需求。

同龄人大都有从小培养的特长,而我在每每填表格「特长」时,只能写「无」或者万金油一般的「写作」。

有一次,我和大萌讲了这件事。大萌说,小阿姨你现在长大了可以自己学呀。我说,我还没有赚钱呐,可能以后的工资也不足以支持我学这些吧。大萌思考了一下说,没关系,小阿姨你去学好了,我有压岁钱,我可以给你钱的,就算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也会给你的。

无论多少次想到她说的话,我都会觉得非常感动。那天我在图书馆,一边写这个故事,一边就哭了。大萌给我的,是一种全世界都反对你,但还有人坚定地支持、呵护你的感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心里那个永远从原生家庭里走不出来的小女孩,被穿越而来的、同为小学生的外甥女安慰地摸了摸头。

虽然在大人看来,我永远是懂事、省心、听话的,但我会偷偷和大萌讲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和看法,完全把她当作一个大人在对话,她应该能感觉到我乖巧下的反骨和执拗。

我从小在姑姑家生活,她们输出的价值观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也觉得,我就适合考公、考进体制内。我是学法学的,如果考公的话,法学一般就业方向就是法院、检察院,之前我还挺坚定的,我要考法院。

但是律所的实习来得非常意外。我在一个比较大的律所,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接受这样高强度、和体制内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我过去的生活就是正常地、按部就班地升学,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想要和家里不太一样。我想走出家里人的保护。我现在还做不到成为大萌和小米的「榜样」,只是想先走走看看,不是那么稳定和保守的路,到底能不能走得通?

未来,我希望给她们带去的影响是,当她们在面对困惑和迷茫时,想到那个走路姿势奇奇怪怪、到处撞南墙却不喊一声疼、努力突破一切成长环境藩篱的「卡哇姨」时,能够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并且,当未来的她们被全世界反对,她们还能第一时间想到我。

不管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至少小阿姨永远会站在她们那一边。

图源《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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